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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提前来到了。究其原因，是冬天一直都不很冷，我们小 金家村的年轻人，尤其是女孩子，十分喜欢，因为整个冬季都不 用穿棉衣。薄薄的紧身衣服裹着，把她们的屁股、腰和胸都勾勒 得很好看，很诱人。而老人们却依旧保守，不仅厚厚的棉衣穿在 身上，并且还对这样的天气十分担忧。他们时不时朝天上望望， 盼着能有些雪降下来。然而，一冬天都没有。哪怕是零零星星的 小雪渣儿。老人们没见过这样的冬天。他们总说不正常，而不正 常就意味着要出事。 果然，这一天狂风呼啸，雷声大作，暴雨骤降。我们小金 家村顷刻就成了泽国。遍地的水，冒着泡儿打着旋儿，不住地上 涨，眨眼间就要漫进屋子里来了。于是，家家户户便忙于疏通水 沟。没有水沟的，便用土坯或是砖头把大门堵起来，拼命朝外淘 水。而老人们则拿起了菜刀来，使劲儿把它抛到街道上，双目紧 闭，双手合十，念着古老的咒语，欲以此止住那倾盆的暴雨，同 时避免灾难的发生。乒乒乓乓的菜刀落水声和着此起彼伏的雷 声，不绝于耳。 谁见过这样的春天？ 怕是真要出事！ 不是好兆头！ 雷，咔嚓一下，在我大哥金波家的房顶上炸响了。整个房 子震得跳了起来。床上躺着的老人抽搐了一下。他感觉飘乎乎的 不知道身在何处，撕裂了天空的那道闪电让他惊悚异常。他的双 手在空中乱抓乱挠了起来。金波见状忙跑近他。他立即死命地拽 住金波的胳膊，惶恐地张了半天嘴没发出声音来。金波心里有些 慌，忙问他怎么了？哪里不痛快——我们小金家村的方言，意为 不舒服。老人喘了口气，含混地说了句我要走了！倏地，金波的 头皮麻了一下。他赶紧把老人的手抓牢。 老人的手冰凉且僵硬。没有一丝体温。 有件事，六十多年了……他用微弱的声音，颤颤巍巍地说， 在我心里……是个秘密，我，告诉，你…… 说实话，在我的记忆里，一直印记着小时候我们小金家村的 旧时模样。我闭上眼睛总能很清晰地回忆起它几十年前的容貌和 格局。每一条狭窄弯曲的街道，每一片夹杂在街道和房屋间的田 地，每一户用柴门和低矮木篱笆围起来的人家。以及早上迎着日 出晚上映着日落的那一缕缕在低矮破旧的房顶上飘浮着的炊烟。 我们小金家村不大，百十号人。那时候全村就只有一条能走牛车 的土路，凹凸不平，从东到西，贯穿整个村庄。唯一有别于其 他村庄的是村西路口的一块石头。被称作“得求（音 deiqiu）”。 “得求”很大，黑褐色，正方形，顶部有无数个洞，内部罅隙联 通。这块石头在我们平原地带显得十分特别。至于为什么把它称 作“得求”，“得求”为何意，它是哪朝哪代被安放在这里的，作 何之用？并且，在没有任何起重设备的年代，它是如何被运抵小 金家村的？谁也弄不清。我作为好事者，曾经就此事请教过一位 因聪明绝顶而从本村走出去的，在京城教书的先生。可是先生也 摇头称不知道，无据可考。 现在，这位先生就躺在了金波的家里。金波把*好的房子* 好的床让给了他。 他残喘着，感觉自己的生命之火即将燃尽，因此，他要跟金 波说一件在心里藏了六十余年的、秘密的事情。 金波管老人叫了声爸。 被称作爸的，在北京市户籍登记簿，东城区胡萝卜胡同 33 号户主一栏上登记为刘广涛的老人闭上眼睛点了下头。他的眼 角渐渐地开始发亮，终于聚集成了一滴泪，顺着皱纹滚了下来。 你，你，你小时候，我…… 刘广涛是前不久被金波从首都北京接到自己家里来的。村里 人都说是落叶归根。 这里应该提一笔的是，在他到来之后，好多人都相当诧异地 问过我和金波之间的事情，也就是我们俩的关系。他们十分想把 这事搞清楚。 我们生活在一个很小的村子里，乏味单调的生活常常会因为 一些元素的加入，让人倍感好奇。 我不止一次地跟人们解释过，金波其实不是我亲大哥。现 在，村子里特别是镇子上的许多人之所以认为他是我亲大哥，是 因为他们被他的名字给迷惑了。他金波的金和我金子英的金让几 乎所有的人都认为我们是兄弟，是亲兄弟，一奶同胞。其实他金 波的金和我的金根本不是一回事，毫不相干。 尽管这么解释，但是还是有人不解。他们说我们可是一直听 他管你妈叫妈的。 我知道，他们礼貌性地隐去了刘广涛的名字，隐去了刘这个 姓氏。他们*想知道的是金和刘之间到底有什么样的秘密。现今 的人，对隐私充满了无限的好奇和无限的想象力。 我该怎么解释呢？ 现在，几乎没有人知道六十几年前，一个小脚儿老太太，手 里托着一个猫崽儿般大小，奄奄一息的婴儿，到处寻找奶妈的那 些事情了。岁月，把那些故事封存在了一层一层的尘埃下面。尘 埃，年轮似的，越积越深，越积越厚，甚至把村子周边的那几条 终日奔腾流淌的河还有偌大的、烟波浩渺的水库都填平了。上面 盖起了楼房，铺就了马路，建立了市场。正所谓沧海桑田。因 此，好些事情，如果不是刻意地去搅动，翻寻，就永远不会从很 深的地方显露出来。 刘广涛准备开始翻寻了。他的思维目前正常，他的意识清醒 着。他说，你，你，你小时候，我……恰在此时，咔嚓地又炸响 了一个霹雳。刘广涛哆嗦了一下，倏地松开了金波的手。 金波也哆嗦了一下。 他姓刘。 都知道金其实并不是金波的姓，他的金和我的金完全不是一 回事了之后，当然大家也就知道了我和金波之间到底是怎么一档 子事了。 他是吃我妈奶水长大的。是我妈的干儿子。 吃奶水长大的，当然就不一样了。大家都那么说，很自然很 自豪的样子，就好像当初贡献奶水的是他们自己。 金波当然也是这么说。他爸来了之后，他常这么说。尤其是 喝醉了之后，他更会这么说。一边哭着，一边说。鼻涕眼泪横流 着说。如果我妈适逢正在他的旁边，他还会把头扎到我妈的怀里 哭着说，说他生下来只有一块白薯那么大，皮包着骨头，眼睛睁 不开，嘬奶的劲儿都没有。要是没我妈，没我妈一下一下地用手 指头把奶水抹到他嘴里，这么一口一口地喂他，他金波就是有十 条命也早就让阎王爷给收走了。我妈听到这儿，就也会在眼里涌 出泪来，很怜惜地用手胡噜他的脑袋，给他擦眼泪，说金波生下 来时本来就不足月儿，偏偏他妈还没奶，孩子饿的呀，饿的呀， 唉，别提了，连点儿哭的劲儿都没了。他奶奶扭着小脚儿，用 巴掌托着他来到她跟前儿的时候，他几乎就是只有出气儿没有进 气儿了。当时见着他的人都觉得他活不下来了。我妈每当讲到这 里时都会胡噜着我大哥金波的脑袋，都会不住地给他抹眼泪，然 后给自己抹眼泪。抹完了，再把他从怀里扶起来。当然，金波吃 我妈奶的事情远不止这些。在他吃我妈奶之前，我妈曾经生了我 的亲大哥，这个大哥只在这个世界上待了四天。金波的奶奶，就 是在我妈生产之后的第六天，扭着一双小脚儿找到的我奶奶，央 求我奶奶能不能让我妈给金波点儿奶吃——当然了，那时候他还 没有金波这个名字呢——他奶奶说，她知道这个时候提这个事儿 伤我妈的心，可是金波的妈几天了一点儿奶都不下，眼瞅着金波 就不行了。要饿死了。他奶奶说，怎么着这也是条小生命啊，可 怜可怜吧。我奶奶当时有点儿不知所措。她不知道应该怎么跟我 妈说。她只说怕是我妈的奶已经回去了。金波的奶奶就说这可怎 么办。她急得直搓手。直在我奶奶家转磨磨儿。她们的对话，我 妈听见了。那时，她的奶真的已经回去了。她已经感觉到了。可 是，她还是偷偷地把奶使劲儿挤了一下，该着金波的命大，这一 挤还就真挤出来了点儿奶水，于是，我妈赶紧朝我奶奶和金波的 奶奶喊，让她们快把孩子抱来。从金波奶奶手里接过金波之后， 我妈的眼泪唰的一下就淌了出来，开了闸似的，怎么关也关不 住。我奶奶知道她是想自己的孩子了，赶紧胡噜我妈的后背，劝 她别难过，年纪轻轻儿的，过年儿还能得一个大胖小子。金波的 奶奶也赶紧给我妈擦眼泪，说别想那些不痛快的事儿了，别惊着 了，连这点儿奶也回去了。今天这孩子吃你一口奶，往后，他就 是你的儿子了。我妈顾不得满面的泪水，抽泣着赶紧就把奶递到 了金波嘴里。可是当时他弱得厉害，叼不住，反复试了几次，都 不成。我妈寻思了一下，就连忙把奶水挤出来，蘸在手指头上， 送进他的嘴里。**下，金波一点儿反应也没有。我妈就又蘸了 一滴，送进他的嘴里。他还是没反应。舌头没动，嘴也没咂。我 妈就屏住了呼吸，再蘸给了他第三下。在我妈、我奶奶、金波奶 奶的急切注视下，金波的嘴唇终于抖动了一下。之后，他用舌头 裹了我妈的手指一下，再之后，他的喉咙开始上下滚动。从血液 里渗透出来的乳汁，悄然地将生命的信息输送到了他的体内，那 扇生死之门渐渐打开。不一会儿，他的肚子里便有了轻微的响 动。一阵咕噜咕噜声。我妈止住了抽泣，给他蘸了第四下、第五 下、第六下。忽然，金波停止了舌头的蠕动，一皱眉一蹙鼻，狠 命地号哭了起来。这是他有生以来的**声啼哭。这哭声，牵着 我妈，撕扯着我妈。我妈也忽然号哭了起来。刚才好不容易抑制 下去的抽泣，又卷土重来。我妈把金波的脸贴在自己的脸上，失 声地喊了声——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