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庵梦忆(新注全译本)

金山1夜戏 崇祯二年2中秋后一日，余道镇江往兖3。日晡4，至北固5，舣舟6江口。月光倒囊入水，江涛吞吐，露气吸之，噀7天为白。余大惊喜，移舟过8金山寺，已二鼓矣。经龙王堂，入大殿，皆漆静9。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 余呼小仆携戏具，盛张灯火大殿中，唱韩蕲王10金山及长江大战诸剧，锣鼓喧填11，一寺人皆起看，有老僧以手背摋12眼瞖，翕然13张口，呵欠与笑嚏俱至，徐14定睛视，为何许人，以何事何时至，皆不敢问。剧完将曙，解缆过江。山僧至山脚，目送久之，不知是人、是怪、是鬼。 【注】 1.金山：山名。在今镇江市西北，有金山寺、慈寿塔等名胜古迹。明末时还是长江中的一个岛，到清光绪才开始与陆地相连。 2.崇祯二年：1629年，张岱时年33岁，仍是一纨绔子弟，故行事乖张。 3.兖（yǎn）：明兖州府，今济宁市兖州区。当时张岱的父亲张耀芳为鲁王右长史，在兖州鲁王府。 4.晡（bū）：申时，午后三点至五点。黄昏时分。 5.北固：北固山。在江苏镇江长江之畔，与金山、焦山相对，有甘露寺等名胜古迹。 6.舣（yǐ）舟：停船靠岸。 7.噀（xùn）：喷。 8.过：拜访，探望。 9.漆静：漆黑寂静。 10.韩蕲王：宋抗金名将韩世忠，字良臣，绥德人。出身行伍，屡立战功，官至枢密使，死后追封为蕲王。宋高宗建炎四年，金将完颜宗弼（即金兀术）率大军南侵，韩世忠率兵八千与之对峙于黄天荡，随即又大战于金山之下。明张四维作有传奇《双烈记》，述韩世忠及夫人梁红玉大战金兵于金山下之事。文中张岱所扮演，当是此剧中的二出。 11.喧填（xuāntián）：喧哗热闹。 12.摋（sà）：以手揉擦。 13.翕（xī）然：忽然。 14.徐：缓慢，慢慢地。 【译】 崇祯二年，中秋节过后某日，我前往山东兖州途经镇江。日近黄昏，到了北固山，将船停泊在江口，只见月光如倾囊之水泻入大江，波涛吞吐，水雾含着月光喷向空中，将整个天空都染成了白色。 见此情景，我大为惊喜，又移舟趋访金山寺，到那儿已是二更时分。我穿过龙王堂，进入大殿，但见四周一片漆黑寂静，月光从树木枝叶间漏出，斑斑疏落，散洒一地，宛如残雪。 我让童仆取来演戏用的道具，在殿中大张灯火，唱起《韩蕲王在金山》以及《长江大战》等戏，一时间锣鼓喧哗，合寺僧众都起来看，其中有一个老和尚，拿手背揉着昏眼，忽然张大嘴，一时间呵欠、笑声、喷嚏齐出。随后众僧慢慢定睛打量，看我们到底是何许人？何时来此？来此何事？心中疑窦重重，却都不敢问。戏演完时，天也快亮了。我们解开缆绳，放船过江。和尚们一直跟到山脚下，目送良久，不知我们到底是人、是怪、还是鬼。 筠芝亭1 筠芝亭，浑朴一亭耳。然而亭之事尽，筠芝亭一山之事亦尽。吾家后此亭而亭者，不及筠芝亭。后此亭而楼者、阁者、斋者，亦不及。总之，多一楼，亭中多一楼之碍；多一墙，亭中多一墙之碍。太仆公造此亭成，亭之外更不增一椽一瓦，亭之内亦不设一槛一扉，此其意有在也。亭前后，太仆公手植树皆合抱，清樾2轻岚，滃滃翳翳3，如在秋水。亭前石台，躐4取亭中之景物而先得之，升高眺远，眼界光明。敬亭5诸山，箕踞6麓下；溪壑潆回，水出松叶之上。台下右旋，曲磴7三折，老松偻背而立，顶垂一干，倒下如小幢，小枝盘郁8，曲出辅之，旋盖如曲柄葆羽9。癸丑10以前，不垣11不台，松意尤畅。 【注】 1.筠芝亭：位于绍兴卧龙山右岭下，为张岱高祖张天复（曾官至太仆寺卿，故文中称其为太仆公）所造。筠（yún），竹子。 2.樾（yuè）：树荫。 3.滃滃翳翳：云烟笼罩、昏暗晦冥貌。滃滃（wěng），形容云气涌起的样子。 4.躐（liè）：逾越。 5.敬亭：亭山，在绍兴城南。 6.箕踞：岔开腿坐，形似簸箕。 7.磴（dèng）：石头台阶。 8.盘郁：盘曲美盛的样子。 9.葆羽：装饰着羽毛的华盖。 10.癸丑：万历四十一年。张岱时年十七岁。 11.垣：围墙。 【译】 筠芝亭，仅仅是一个淳朴无华的亭子。然而该亭筑立之后，整座山的营建其实已经足够了。这以后我家立的亭子，都比不上筠芝亭。也不光是亭子，所建造的楼、阁、斋这些建筑也都及不上。总之，多起一座楼，亭中视野就多一座楼的障碍；多砌一道墙，亭中视野就多一道墙的不便。所以太仆公在此亭完工后，就不再于亭外增添一椽一瓦，也不在亭内设一道栏杆、装一扇门。他这么做自然是有其用意的。 如今，亭子前后太仆公亲手栽种的树木都已长成合抱粗细，树荫浓郁，清风宜人，盘桓其间就如漫步于秋江岸边，令人神清气爽。站在亭前的石台上，就能率先领略亭中视野里的景物，又能登高远眺，获得明亮开阔的视野。敬亭诸山散坐卧龙山脚；山壑溪流潆洄其间，那溪水看起来是从松叶上流过似的。下了石台往右，转下三层石阶，有一棵老松树弓背而立，一根树枝从其顶部像幡幢似的倒挂下来，细枝柔条弯曲盘旋在其周围，就如一把曲柄的翠羽伞盖。万历四十一年之前，既无围墙也没有石台，想必这棵松树也更为舒心畅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