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髓地狱

……嗡嗡——嗡——嗡嗡嗡…… 我迷迷糊糊地醒来，那阵有如蜂鸣的声音，还在耳中震荡着余韵深邃的残响。 我愣愣地听着……直觉现在正是深夜。那是附近一台自鸣钟发出的响声……想着想着，我又开始意识模糊，那蜂鸣似的残响渐渐微弱，周遭重归静寂。 我猛地睁开眼。 甚为高远的白漆天花板上，挂着一只蒙尘的电灯泡。散发橙黄色光芒的灯泡鼓起处，落着一只大苍蝇，如同死去般一动不动。灯泡底下是坚硬冰冷的人造石地板，而我，则在上面躺成了“大”字。 真奇怪啊…… 我一动不动地躺着，双眼瞪得老大。全身唯独眼球在上下左右滴溜溜地回转。 这是个由灰青色混凝土墙壁围成的房间，两间见方。 其中三面都是黑铁格与铁网重叠的墙面，各装有一面长方形的雾面大玻璃窗，看起来牢不可破。 没有窗的墙根底下放着一张头朝门口、同样坚固的铁床。上面的白色寝具平整干净，想必尚未有人躺过。 真奇怪啊…… 我稍微抬起脑袋，看向自己的身体。 我身上穿着两层洁白崭新、浆得硬挺的棉布和服，一截纱布短腰带高高地系在胸下。衣服里伸出肥硕的四肢，全都脏得发黑，满是泥垢……如此肮脏…… 更显奇怪了…… 我战战兢兢地抬起右手，轻抚面颊。 鼻头高耸……眼窝深陷……头发蓬乱……满面胡须…… 我猛地坐起。 又仔细摸了一遍面颊。 瞪大眼睛环视四周。 这是谁？我不认识这个人…… 胸口的悸动越来越强烈，仿佛有人在里面一阵紧似一阵地撞钟……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接着变为濒死般的喘息……只是片刻之后，身体又平静下来。 怎么会有如此奇异之事？ 我竟忘了我自己…… 无论怎么想，我都无法想起自己是谁，来自何处……回想过去，记忆中仅残留着方才听到的自鸣钟嗡鸣声，再无其他…… 但我的意识无比清醒，能清楚地感知到幽深的黑暗在房间外无限蔓延…… 这不是梦……确实不是梦……我跳了起来。 跑到窗前，把脸贴近雾面玻璃。我想，那上面映出的容颜，或许能唤起一些记忆，然而我一无所获。雾面玻璃表面只映出了我自己的影子——蓬头垢面，状如恶鬼。 我转身跑向床头对着的门口，又把脸贴近开着锁孔的黄铜五金表面。可是门锁上并没有映出我的脸，只散射着发黄暗淡的微光。 我翻找床底，掀开被单，还解开腰带翻遍身上的衣物，可是别说姓名，连看似缩写的文字都没能发现。 我陷入呆滞。我依旧身在未知世界，这依旧是未知的我。我还是不知道自己是谁。 想着想着，我拖着散开的腰带，仿佛垂直坠入了无限深渊。发自五脏六腑的战栗，令我失神狂叫起来。 那是如同金属刮擦、癫狂失控的尖叫……可是，那个声音尚未令我忆起往事，便被四面的混凝土墙壁吸收，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又一次发出尖叫，依旧是白费功夫。叫声激烈震荡，翻卷沸腾，又悄然逝去，只留下四面墙、三面窗和一扇门，重归沉重的静寂。 我又要扬起声音，可在尚未成声之际，那叫声便缩回了咽喉深处。因为我惧怕每次声音落下后，愈发深沉的静寂…… 牙关开始震颤，膝头也随之颤抖起来。我还是想不起自己是谁……心中万分苦闷。 不知何时起，我变得气喘吁吁。想叫却叫不出声，想走却走不出去。那种恐惧把我钉在房间正中，令我发出急促的喘息。 这里是监狱……还是精神病院…… 我越是思索，呼吸声就越是粗重。这声音在四壁之间回荡，宛如深夜疾风。我的意识愈发模糊，眼前垂下一片黑暗。被钉在地上般的僵直身体冒出一阵冷汗，颓然向后倒去。我不知不觉已经认命，合上了双眼……只是，我又猛地回过神来，双腿机械地撑住身体，两眼圆睁，凝视着铁床另一头的混凝土墙。 那混凝土墙的对面，传来了奇怪的声音。 那仿佛是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却沙哑得不似人类，透过混凝土墙散发着无尽悲痛的回响。 “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让我……再听听……你的声音——” 我惊愕地缩起身子，忍不住再次回头，尽管我早就知道这间房里没有别人……可是，那女人的声音又钻了过来，我死死地盯着混凝土墙的一点，仿佛要将它盯出洞来。 “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隔壁房间的哥哥……是我啊，是我啊。我是你的未婚妻……是你未来的妻子啊……是我，是我啊。求你……求你让我再听听你的声音……让我听听……让我听……让我再听听吧！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啊——” 我不顾眼睑刺痛，一直瞪着眼睛，张大了嘴。我仿佛被那个声音吸引，摇摇晃晃地前进了两三步。随后，我双手用力按住下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混凝土墙。 那是把闻者之心勾上虚空的纯情呼喊，又是让人肺腑冻结的绝望号哭……那声音幽怨凄绝，不知从何时开始呼唤我，也不知将会呼唤几千、几万年……在这样的深夜，从混凝土墙的另一头，呼唤着……我？ “哥哥、哥哥、哥哥、哥哥……为什么……为什么不回答呀？是我，是我，是我，是我。哥哥你忘了吗？是我呀，是我呀。我是哥哥的未婚妻……你……你把我忘了吗？我与哥哥结为夫妻的前一晚……在婚礼前一晚的深夜，我被哥哥杀死了……现在我又活了过来，从墓里活了过来，到了这里呀。我不是幽灵，不是怨鬼……哥哥、哥哥、哥哥、哥哥……你为什么不回答我？莫非哥哥忘了那晚的事吗……” 我踉跄后退，再次瞪大双眼，注视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是一番多么诡异的话语…… 墙那边的少女认识我，还说是我的未婚妻……她甚至说，自己在婚礼前夜被我亲手杀害，此番又活了过来。她好像马上就被关进了与我一墙之隔的房间，不分昼夜地呼唤着我。她高喊着常人难以想象的怪异事实，不断拼死努力，试图唤醒我过去的记忆。 她疯了吗？ 那是真的吗？ 不不不。她一定是疯了，一定是疯了……那不可能……太令人难以置信了……啊哈哈哈……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但笑容凝结在我的面部肌肉中，因为一个更悲痛，更急切的声音穿过混凝土墙传了过来，让我无法笑下去……那个声音确实充满了深知我这个人的笃定，如此肃穆，又如此悲怆…… “哥哥、哥哥、哥哥，你为何不言不语？我明明如此痛苦……哪怕一句话……哪怕一句话……请你回应我……” “……” “只要一句……只要一句……你只要回应我这么一句……就够了……如此一来，这家医院的医生就会明白我不是疯子……然后院长先生也会知道，哥哥你能理解我说的话……我们就能一起出院了呀……哥哥、哥哥、哥哥、哥哥……为什么……为什么不回应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