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雷格·伊根经典科幻三重奏:III.三进数世界 (精装)

　　1 当流转的画面暂停下来，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做了不知多久的梦。他希望能就此停下，可是，在试想醒来后眼前的场景时，他的大脑却揪住这个问题，不停地思索。他并没走神，只是确信自己从黑暗中召唤出的答案早已不再正确。他还记得九岁前和哥哥一起睡过的高低床，一个个断裂的弹簧像灰色的小钟乳石一样挂在他的头顶。床头阅读灯的灯罩上有一圈菱形的小孔，他常把手指放在那些孔上，盯着血肉透出的红光，直到灯罩烫得他受不了。 后来，他拥有了自己的房间。他的床由很多空心的金属柱组成，柱子上的塑料盖帽很容易拆下来，他便把很多东西丢进柱子里，比如咬过的铅笔头、从新买校服的纸板包装上拆下的别针、用锤子敲歪而变形的大头钉、跑进他鞋子里的碎石子、手帕上刮下来的干鼻涕，还有几个小纸团，每张纸上都写着几个当时认为很重要的事情，它们如同切开地质层获得的岩芯样本，记录着他的生活，对于未来的考古学家来说，这些东西远比任何日记都要激动人心。 但是，他还能回忆起另一个场景：他睡眼蒙眬，在一间没有床，只有一张折叠沙发的客卧两用公寓里躺着，衣服散落在地板上。这场景似乎跟他的童年一样遥远，但一种莫名的力量促使他不断充实房间的细节。桌上有一台打字机。他能闻到色带的气味，还看到了装色带的盒子，就放在一家文具店角落的架子上，蓝底白字，但他看不清上面是什么字。他一直在寻找全黑的色带，不过大多数商店只卖黑红双色的。谁会需要用红色打字呢？ 换完色带后，他在一张废纸上擦了擦沾了墨水的手指，他知道整个场景的时间都是错乱的，他想顺着这个发现往上爬，就像潜水员在 追寻一抹遥远的阳光。但有什么东西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把他钉在那间没有暖气的屋子里冰冷的木椅上，他的右边有一叠空白的纸，左边是一堆用过的纸，桌子下面有个废纸篓。他急切地想知道，为什么字母e上面的圈有时会变成实心的黑色，这激得他想把旧T恤浸满酒精，用来将打字机上的印字条都清理干净。如果现在不思考这个问题，他怕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 2 亚当决定不顾所有人的劝告，去参加老爷子的葬礼。 老爷子曾亲自警告过他：“为什么要找麻烦？”他带着那种临终时愈演愈烈、令人不安的渴望，从病床上凝视着亚当，“你越是让他们难堪，他们就越有可能找你麻烦。” “我记得你说过他们不能这么做。” “我只是说我已经尽力去阻止他们了。你是想保住遗产，还是想把它浪费在律师身上？没必要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 但此刻站在淋浴间里，亚当沉醉地感受着洒在皮肤上的温热水流，他愈发坚定了。凭什么不敢露面？他没什么可羞愧的。 前段时间，老爷子给亚当买了几套西装，就挂在他自己衣服旁边。亚当挑了一套放在床上，然后停下来，抚摸着一件橄榄绿衬衫那磨损的袖子。他确信这衣服合身，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过穿上，但后来这个念头让他有些不安，于是选了件和那几套西装一起买的新衬衫。 穿衣服时，他凝视着那张没有动过的床，想给自己为什么还没离开客房编个好理由。没有人会来索要这间屋子。但他不该在这儿过得太惬意，因为可能会卖掉，然后搬到更简陋的地方去。亚当试图叫车，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仪式在哪儿举行。*后，他终于在老爷子的讣告下方找到具体信息，上面说葬礼对公众开放。他站在大门外等车，想再看几眼讣告，却总是晃神，“莫里斯什么什么……莫里斯什么什么，莫里斯什么什么……” 这时候，手机响了，接着大门开了，汽车驶入车道。亚当坐在副驾驶座上，望着掉头时方向盘鬼使神差的动作。他怀疑，无论律师们能取得怎样的胜利，他在短时间内都得继续支付“无人监督驾驶”的附加费。 汽车拐进赛普维达大道，眼前的景象在他看来很奇怪——半是熟悉，半是诡异——也许是*近重建过吧。他把窗户色调调低，希望能打破挥之不去的置身于一切之外的游离感。万里无云的蓝天下，人行道上的反光亮得刺眼，但他没有把玻璃调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