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本辉作品集:群星之悲

图书馆里有两个入口。进门右手边是自习室，左边则是普通阅览室。自习室里全都是高中生和落榜生，要在清早没开馆的时候去排队才能抢到座位。而普通阅览室一般都会有空位，所以即使下午来也没有问题。不过阅览室规定只允许带一个笔记本进入，于是我办理了入馆手续，把纸袋存在柜子里，又去坐在吸烟室里抽烟。吸烟室里没有人，铝制的大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还冒着烟。图书馆建于明治三十七年（一九〇四年），是一座新文艺复兴风格的建筑，板壁和灰泥墙都已经变色发黑了。被烟熏了数十年，吸烟室自身仿佛都化作了烟管，室内潮闷闷的。
我上了二楼，朝那个空落的圆形房间走去。有光穿过天井的彩窗照下来。玄关的大厅正中，有一张小接待桌摆在正面，但我从没见过有人坐在那儿。我抬头看彩窗上红色和蓝色的玻璃，看了很久。有黑影在上面移动。是鸽子。有个人正放轻脚步走在三楼环绕大厅的圆形走廊上，像是个女大学生。她从栏杆那里探头瞥了我一眼，然后走进了某个房间。我盯着她丰满的胸看，也很中意她漂亮卷发之下的细长的眼睛。因为我很喜欢单皮细眼的模样，所以想看清她到底是单眼皮还是双眼皮，于是三步并两步地上了楼，去那边的几个房间里找她。她坐在“外国文学”书区的一张很大的长方形桌子的一角。虽然我只准备拿出一天时间来读书，却不知为何突然想看一看俄国人写的那种很长很长的小说，想把它从头到尾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完。所以我去了贴着“俄国”标签的书架。她在看窗外，我悄悄地看她。她分明是双眼皮，但是，我的身体仍然激动了起来。她穿着白色棉布衬衫，有两个扣子是解开的，仿佛在暗示那通透的肌肤下方正藏着浅桃色的香囊。这种刻意低调的打扮在我眼中反而魅力倍增。
初中和高中，我念的都是只有男生的私立学校，所以一个异性朋友都没有。虽然也有几个同学和其他学校的女生谈了恋爱，但我完全没有那种机会。在将近六年的中学时代，我一次都没有同年纪相仿的女孩子说过话。即便如此，我却完全没有犹豫，离开书架径直走到她身边，问道：
“请问这本书你快读完了吗？”
话音刚落，我就发现自己已经找到了*好的搭讪方式。这一点让我自己都很惊讶。她抬起头，合上了手中才读了一半左右的那本厚重的书，问：
“你在找这本书吗？”
看到她读的是托尔斯泰的《复活》，我浑身仿佛掀起了一阵红潮。确实，我想读的刚好就是俄国的长篇小说。
“我想还要两三天才能读完。”
“那这段时间我就读其他书吧。请你不要介意，慢慢读就好。”
我从书架上层取下《屠格涅夫全集》，坐在她斜对面的座位上开始读。全集的**篇是《父与子》，我高中时已经读过了，于是就向后翻到了《猎人笔记》的**页。我打开新买的笔记本，在*后一页写上：一九六五年四月二十二日、屠格涅夫、猎人笔记。写完又瞥了她一眼。她似乎比我年龄稍长。窗边的光照着她的头发，能看出有些地方透出了栗色，有些地方则仍是黑色。我想她一定是染过发的。我觉得，这种不惹眼的染发方式也非常优雅。阅览室里只有八个人。还有人用书围了一圈，自己伏在桌上睡觉。所有的窗子都开着，有风吹进来。她右手扶着书，左手时不时抬起来拢拢头发，目光始终落在《复活》上。我也收敛心神，开始读屠格涅夫。大概过了半个小时，那本《复活》被放在了我的面前。我惊讶地抬起头，看到她正站在桌旁。
“才读了一半，就花了我一周时间。一想到还有人等着读，我就走神读不下去了。你先读吧。我之后再读也没问题的。”
“不用不用。我还有很多要读的书，这本什么时候读都可以。”
我坚持把书推了回去。因为不这样的话，两三天后我就没有再跟她说话的机会了。看她有些犯难，我又说：
“因为今年之内，我要把那边的书全都读完。”
我指着那边的书架，那里放着法国文学和俄国文学的书，粗略看来也得有三百本左右。她似乎觉得我是在说笑，微微一笑，拿着《复活》回了自己的座位。看到她的笑，我就知道她是个聪明人。很多女人的漂亮外表下隐藏着污浊的愚钝。在电车里和地下商店街的人潮中，这样的人每天都随处可见。那种女人在望见车里挂着的海报或是盯着商店橱窗看的时候，会在一瞬间暴露出自己真实的脸孔。但她不同。无论是在阅读书上的文字时，或是在翻页时，或是望着窗边的鸽子一齐飞起时，她都不会轻易表露出自己的本色。
突然她抬头看向我。我顿时慌了，来不及转换神色，只好茫然而忙乱地转眼去看那泛出绿锈的老旧的黄铜窗框。但我随后就打算像这样再来几次。被她发现后不得不慌张地移开视线——尽量装出一副纯情的年轻男孩的模样。我这样重复了两次，自己都惊讶于自己的熟练。然后我再没从《猎人笔记》上移开过视线。她把书放回原处，走了。我在安静的阅览室一角一直坐到了傍晚，读完了《猎人笔记》。我本来打算只读一天闲书，但又改变了计划，准备继续到图书馆来，直到把《屠格涅夫全集》读完。我决定明天读《罗亭》，后天读《贵族之家》，就把书放在了书架上层靠边的位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