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荼令

腊月十六，大寒，东四十巷。 天阴得要挤出水来，灰蒙蒙的，分不清是雾气还是笼屉里冒出的烟气。空气中煤炭味儿太浓，包子也闻着不香了。涂老幺掀开笼屉伸头看了一眼，摇头：“你这个面也忒粗了。” 街头站了二十年的包子老头啐了他一口，将盖子一砸：“凭你涂老幺也嫌粗——去去去！” 涂老幺嬉笑着把脸挪回来，手揣进袖子里：“成成成，您老头子的包子是*香的，要不卖了二十年呢！福气忒大。” 他缩着脖子往前走，走到一个拐角的地方，在水烟摊前蹲下，歪着身子问：“老板，今儿有什么烟哪？” 烟摊的老板瘦瘦弱弱的，没精打采的模样，头发修得短，遮不住脖子，刘海狗啃似的，长一簇短一簇，盖着耷拉的眼睛，头上一顶旧年瓜皮帽，又有几分滑稽。 她姓李，向来是这么个不男不女的模样，没名字，排行十一。 “您好什么烟哪？”李十一不情不愿地把手从棉手闷子中拿出来，拨弄了两下，“辣的？不辣的？” 涂老幺凑近了些：“多冷的天儿啊，水烟吃着凉，有旱烟没有？十一姐？” 李十一撩起眼皮儿瞧了他一眼，眼睛倒是顶清亮的，饶是见过许多回了，右脸的疤却仍旧吓了涂老幺一跳。那疤像烧伤的，又像是溃疡了，红红紫紫一大块发皱的腐皮，狗皮膏药一样粘在脸颊上，难看得紧。 “旱烟那是祖传吃饭的家伙什儿，你吃得起就成。” 她站起来，正了正瓜皮帽子，棉衣皱成一团，宽宽大大地将她整个身子罩在里头。 涂老幺嘿嘿两声，跟在她身后。两人转过几条巷子，面前是一个破败的院落，杂草丛生，久未修缮的样子。 李十一用袖子扑了扑灰，挪开前院支棱着的木板，又往里头走，灌木丛里是一个铁锈斑驳的仓库，地方倒不太大，四四方方的，一眼看得到头。 李十一从棉手闷子的内扣里抠出一把钥匙来，把仓库打开，弯下身从矮小的铁门里钻进去。涂老幺熟门熟路地跟进去，李十一摸索着一拉墙壁旁的粗麻绳，仓库一下亮堂起来。 “嗬，装电灯啦！”涂老幺摸了一把墙壁上的电线。 李十一眯起眼适应乍亮的光线，仍旧是揣着手靠到墙上，问他：“入还是出啊？” 涂老幺目光被仓库里塞满的物什钩住了，啧啧两声就要上手。 李十一从兜里摸出盒洋火柴，“刺啦”一声划燃一根：“都是地底下来的。” 涂老幺吓得缩回手，眼馋地瞄了一眼泥土还未烘干净的唐三彩灯笼瓶。李十一又划了一根火柴，硫黄味儿直往涂老幺鼻子里钻，涂老幺打了个喷嚏，凑到李十一跟前，觍着脸喊了一声：“十一姐。” 李十一揉揉鼻子抬眼看他，他从棉裤子里掏出一个窄口宽肚小铜罐儿，递给李十一，脸皱成一团儿，哭丧道：“您可得帮帮小弟我。” 李十一嫌恶地看着他从裤裆里头掏出来的铜罐：“哪来的？” 涂老幺见李十一没有伸手的意思，又往前送了送：“您细瞧瞧？” 李十一隔着棉袖子敲了两下铜罐儿壁，瞄他一眼：“年代近，又是铜的，不值钱。” 涂老幺收回来：“可不是，我也是这么琢磨的，就拿回家搁着——” 李十一皱眉打断他：“我一早便同你讲过，地底下掏的不兴往家里拿。”进来半晌，也不那么冷了，她伸了伸肩膀，冷笑，“怎么，死后想遇同行？” 涂老幺脖子一缩，赖笑道：“错了错了，是我错了。可这事儿啊，也忒晦气了。”他压低了嗓子，“自我把这玩意儿拿回家，每日夜里便有呜呜的声响，唬得我婆娘睡觉也不安生。” “我琢磨着，是惹了哪路老爷，还是把它送回去的好。”涂老幺偷眼看李十一。 李十一将火柴揣回兜里，吸了吸鼻子：“开棺不走回头路，倒过的斗不掏第二回，这是行里的规矩。” “我晓得，我晓得，可我这才第二回下斗就遭了这档子事，我也是没法子了。”涂老幺扯住李十一的袖子，脸皱得像缩水的面皮。 “你想让我带你去？”李十一盯着他。 涂老幺忙不迭点头，见李十一毫无反应，便眼睛骨碌一转，立时蹲下去，抱着她的脚脖子，哀求道：“十一姐，李老板，观音菩萨，我的青天大老爷！”他一面号一面捶李十一的脚肚子，“我婆娘的肚子八九个月了，眼看要生了，这时候惹了祸事，那是要让我老涂家绝后哇！” 李十一挣了两回，挣脱不开，垂头低斥一声：“涂三平。” 涂老幺抬头，眼泪汪汪地瞧着她：“十一姐，我可是您带入行的，虽说只敢掏掏小墓，那也是承了您的衣钵，吃的是您祖传的饭。” 李十一嘴角一抽：“你原本守墓为生，夜里撒尿撞见我，跟在我后头偷看了一回，回头拿把铲子开挖，也叫承我的衣钵？” 涂老幺不管，抱着她腿不放。 李十一叹了口气：“哪个墓里头的？” 涂老幺一愣，顾不上擦眼泪珠子，喜上眉梢地把李十一的裤腿捋平了：“就在那东边儿，就在那东边儿。” 照理是要凌晨两点开工，五点收工，下午李十一便早早地收了摊儿，回家里收拾工具。 涂老幺跟着她一路回来，见她家一副清汤寡水、家徒四壁的模样。干净窄小的小木屋里只有一张青布盖的床和一张油浸浸的饭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