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女人新解

湘江水逝楚云飞 ——千古女子史湘云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 《红楼梦》第六十二回写《憨湘云醉眠芍药褶》，当天有宝玉、平儿、宝琴、岫烟四人同一天生日，湘云和大家一起吃酒、射覆、论诗，被罚了几杯酒，趁着大家闹轰轰的当儿一溜烟不见了。等到大家再发现她时，她平躺在山后一块青石板凳上，睡着了，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掉在地下，也半被花埋了，一群蜜蜂蝴蝶，闹嚷嚷的围着……口内犹作睡语说酒令…… 这幅芍花淹睡美人的画面，可算是《红楼梦》中画面的双绝之一(另一绝是《琉璃世界白雪红梅》中的宝琴)。就是世界文学史上要找这么美的画面，这么令人叫绝的画面，也不多见。作者曹雪芹为了绘制这幅灿烂夺目，令人屏息的画，从湘云要猜拳，探春说她乱令，“宝钗不容分说笑灌了湘云一杯”开始经营，一路罚湘云的酒，及至让她躲到山后石板上去睡觉，画面出来了，到了晚上“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时还不忘让湘云掣到海棠签，悬着 “香梦沉酣”，又有一句诗“只恐夜深花睡去”，一再回过头来注解白天“ 醉眠芍药茵”的画面，其用心也算是极周延，念兹在兹了。 按“只恐夜深花睡去”系苏东坡的《海棠》诗中旬，雪芹让湘云睡在花瓣淹埋中，灵感可能得自苏诗，但其缤纷淋漓，恐超越苏东坡当日所想像的了。 《红楼梦》中另一幅令人惊艳的视觉美，是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中，宝琴“披着一领斗篷，金翠辉煌，不知何物”，在雪地上冉冉走过来，让众人看见时眼睛为之一亮……这画面一度中断进入做诗联句，但到了第五十回又重新在银白世界“四面粉妆银砌”中“忽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山坡背后遥等，身后一个丫环，抱着一瓶红梅……”作者费心前后联景，托出了这位红裘少女鹤立在雪地上的艳丽，还借贾母的口说：“仇十洲的 ‘艳雪图’那里有这件氅，人也不能这样好!”显然，作者对自己“画”的这幅画是十二分的满意了。 《红楼梦》叙情、叙事、塑人、做诗、联句、猜谜、写景、绘画、论诗、论文……几乎世上有的艺术，作者都做了，而且每一样都做到卓绝精微的水准。就绘画一事而言，湘云睡芍花，宝琴走雪地，算是绝唱了。 这两幅画都是美得令人喘不过气的画。但视觉美的美虽是直觉的，这刹那的直觉，是与两个少女平日的造型有些关联的。 简单地说，画中美人之所以美，她们必须是“画中”的美人而不是现实中的女人。而在《红楼梦》中如果要挑两个美女，其容貌不亚黛玉、宝钗，其才情堪敌宝、黛，而其性情又恬淡平和不务现实，不似宝、黛，这两人大概只能是湘云和宝琴。 “画中的美人”与“现实的美人”，其相异处，在于画中的美人，是超现实或外现实的。你看一幅画，画中有一美人，这人是你在现实世界里未曾看到，或至少在现实世界里不太惹眼的，你除了觉得她美之外，没有，或很少其他的联想，是为画中的美人。 陶潜《闲情赋》中的美女、杜甫诗中的“公孙大娘”，都是画中的美人，因为她们除了在那幅画中出现之外，到处不曾见到，因为她们保持了美的纯粹性、美的绝对性，及美的视觉性、美的孤立性。 《红楼梦》中，也有林黛玉葬花等等很美的画面，但读者见到她时不是纯粹、绝对地见到一幅画面，而是立刻联想到林黛玉和宝玉吵吵闹闹的不很美的场面，姨太太送宫花时黛玉冷笑说“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呀”的小器，以及在贾府哭哭啼啼一心只想着恋爱的她。因林黛玉与现实世界牵涉太多了，与贾府牵涉太深了，那幅画面就失去纯粹的美了。 纯粹的视觉美，必须画中人或物牵涉少，欲望少，需求少，感情淡，交情浅，才能维持；宝琴及湘云刚好符合这些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