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有汜

《水位139》
一只灰燕穿过阴空。身边的水手戴着粘满油污的帆布手套，解开套在岸上的钢索，“观光2号”徐徐后退，随后向前，驶进碧绿的长江。
2004年2月2日上午，流过宜昌的江水是碧绿的；就像2002年1月1日早晨，流过重庆的江水是青色的。——就这样，清江连接了我的旅途；我有幸为此做见证。
……
飞机遇见气流，产生颠簸，我写的汉字也因此震颤，并恢复了它的元气，原本是一阵气流；我在高空，随春天的气息懒散飘流。
北京的太阳已落进暮霭，高空依旧阳光灿烂。北京今晚提前进入夜色，我的朋友们正驾车赶往什刹海，我还是一个人上路，再去万州，继续我的旅途。
今年二月醉倒在云阳，等云中的太阳将我扶起来，旧城已摇摇晃晃，撑不起旧梦；喝醉了，旅途戛然而止，或者说像一只落地的风筝，被风吹到江边；与老人们一起晒太阳，感觉比身边的老人更苍老，比浮云更苍白；而点点绿意，只能是心中依依垂柳……我要继续我的旅途——坐在云层里忽高忽低，与从前乘船漂流长江是同样的感受。
云层下面，就出现大群水母，群山从薄冰下过；我从云层之上审视自己的旅途，一程又一程，你没有走错。
上天入地，你还要去哪里？心愿之乡原本是一叶轻舟，漂到哪里，哪里就是故园；春夏秋冬至今如四个孩子，在江边等我。
向西飞，晚上七点一刻，天还是亮的；金红色的傍晚，小型飞机落在万州山顶，一出机舱，就吹到江边清凉的晚风。
“春风沉醉的晚上”，你不在酒吧，不在人群中，而站在江岸山顶；远远望去，万家灯火如变幻的象形文字，被夜雾浸湿。从前黄庭坚先生因“见长年荡桨，乃悟笔法”，而今，2004年4月28日，你带着一支笔，一颗心，又来到长江边。
是夜，坐在万州流杯池边，黄庭坚先生的塑像前，先生题写的西山碑今晚被锁在流杯亭里，黑黑的，什么也看不见。从前亭前的鲜花也不见了，还是那个卖烟酒、糖果的女孩儿，今晚趴在椅背上睡着了。一盏白炽灯照亮昔日的旅途，你再次起身向庭坚先生敬酒；先生还像至今仍从水中捞月——“中天月色好谁看，永夜角声悲自语”。
已是凌晨，灯火照亮冰层似的江水。春风吹荡江风渔火：躺在长椅上的老人，街头嬉戏的孩童，广告牌下面的小餐桌，漫步街头的恋人，转眼都不见了。不到万州，不知什么是时光流转……
你从万州昨日，看见来年。“未来未来，你的事情现在已经做了。”（雨果）
《新田白水溪》
没有人真正知道山里的故事，如同没有蟋蟀真正了解秋天；
可蟋蟀的鸣叫和我的流水却平添了秋风秋色。
没有人真正了解流水的秘密，如同金鱼不能穿透玻璃，
但金鱼的金色与我的流水已渗透你的房间、你的心灵。
在金子山与鹞子岩之间，狐滩与将军岩之间，
曾有一位殷将军谋反不成，弹尽粮绝，
以金银为弹药，将珠宝撒遍荒山；荒山从此不再荒凉；
有人拾拣金子；有人拾金不昧，拾起又放下，
将金子归还金子山，永生归还殷将军——
将军视死如归，跳下山岩，将军岩由此得名。
而金子山养育的后代，喜欢像鹰一样徘徊，
他们世代走在山路上，住在白云间，用心拾起碧玉，
从流逝的时光中，招回祖先遗落的彩云。
你们住在人间，不知水流可穿行与天与地、
人与神、天地与心灵之间。当天上的流水
坠落地下，其中总包含天神的种子；
当地下九泉溢出清流，其中珍藏着祖先的遗训。
你们有心的就抬头仰望，有梦的当在梦里追念，
这样天神就会让星辰祝福你们，
祖先必托梦，带给你们永久的护卫和关怀。
你们有心有梦的，都跟我来——
我曾流过狐滩，在那洪荒年代，
天尽头的一块巨石流落人间，随时光破裂；
形似菩萨，从江上漂来，在此搁浅；
船只绕道而行，小船靠里，大船靠外。
狐滩狐滩，世人恐惧，滚滚暗流，似狡猾的狐狸；
但流水携着星辰日月照亮帆影，他们或唱渔歌，
或游梦境，绕过来，又漂过去——
绕道而行的人只听顽石微笑，没见一只狐狸；
横冲直撞的船，撞上暗礁，翻沉水底。
狐滩又名涪滩，因涪陵人炸毁了流来的巨石，
不像秭归的先民，当江上漂来奇石，便在石上建立庙宇。
而我是流水，与世无争，天生出入无我之境——
“有我之境，以我观物”；骄纵的人类，唯我独尊；
“无我之境，以物观物”；谦逊的人类，爱看流水，
并从水中寻见伊人的身影……
这是清晨我的声音，我是流水，不是教训，
倘若我心里有话要说，就托付细浪轻云，
如同此时此刻，我为你送来凉风、晨曦和蟋蟀的歌吟。
一顶雨伞从桥上经过；一位村妇在岸边等船；
一只小船漂进晨雾……这是我眼前看见的情景。
而不知何年何月，涪滩又名湖滩，因流经此地，
巨流一马平川，形似大湖，大象无形——
我是流水，流过金子山、鹞子岩、狐滩、将军岩；
流过夜色，流过记忆，流过风雪，流过乌云。
有时云忽然一亮，整个的我，就好像一只蜻蜓；
有时夜忽然一黑，我浑身如浸满污泥。
但无论蜻蜓或污泥，在我只是幻觉、幻影。
我是流水，水是我身，流是我心，
身有形而心无影，有影无踪，有踪无迹。
我是清清流水，我是绵绵回忆，
我是粼粼波光，我是新田白水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