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前的杨树:首都师范大学驻校诗人诗选

在首师大的读书与回忆
江非
2004年在首都师大的那段日子，我总会想到我小时候在村子里经常见到的一个人，这个人的外号叫狗屎，大名叫刘滇邦，是我从小就熟悉的人。而我之所以在那时，在一个离他很远的地方，甚至是带有一些思念味道地去想到他，是因为我那时时常地翻起手边的两本书：一本是海德格尔的《林中路》，另一本是那个画家达利的笔记。两本书，一本是黑封面的，另一本的封面是画家本人的一幅画，在沙漠的背景中有一个张满了根须或者是触角的骷髅。其中一本的扉页上写着：“林乃树林的古名。林中有路。这些路多半突然断绝在杳无人迹处。这些路叫林中路。每个人各奔前程，但却在同一林中。常常看来仿佛彼此相类。然而只是看起来仿佛如此而已。林业工和护林人识得这些路。他们懂得什么叫做在林中路上。”而我那时之所以去看这两本书，是希望能通过这两本书，看见哲学家是怎么讲艺术的，而艺术家又是怎么去默默地接近了一位哲学家。
但不知为什么，我在那里，在两本书之间，却总要想起刘滇邦这个人，或者说，刘滇邦犹如一个静不下来的阴魂一样，一直在两书之间游荡。我的眼前充满了他的形象和事迹，而耳朵边时刻回响着的都是那句大人呵斥小孩的话：“如果不好好地去做某某，就会像狗屎一样！”
这句话，曾是我们村里的教育系统中一直以来的经典，在我的少年时代，经常回荡在村子里的每一张饭桌以至是天空上。因为在大家的高尚哲学中，狗屎是一个懒人，是一个村委会分他二斤八两过年的猪肉，他都懒得去取的人，是一个看着村民在收种之季匆匆赶往农田，他却站在村街的中间，大骂劳动与劳动者犯傻的人。在一个热爱劳动和以劳动为天职的村子里，这样的一个人，必然要成为一个游动着的村碑。
但这只是大家的看法。在我的眼里，刘滇邦却是一个在夏季里去水渠里洗澡的时候，要沿着水渠一直走到没人的上游去的人。一个忠诚于事物的本源的人。而我曾有好多年的夏天，都看到了当有人在他的上游下水之后，他会从水里上来，沿着渠岸继续走向没有人的上游。他在水里洗浴，水洗浴他的肌肤和他的心。所以，在我的眼里，他就是一个令大多数人都难以理解的哲学家或者画家。虽然他一生都没有什么作品，也没有被广泛地传播或者是翻译，但他已经足够影响一个村子，而成为一个村庄里几十年间经久不息的典范——我，或者是在村子里长大的每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人，在回忆自己的少年时代时，总要想起这个人。
他站在村子里的某个地方的影像或许就是一幅画作、一部作品。只不过这样的作品根本就拒绝了外人的翻译。狗屎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如果谁想去翻译他，就要去活那样的一生，但村子里至今也没人愿意那样。村子里的人，和村子之外的大多数人一样，向来都喜欢过上高尚的生活。对于高尚，人们一直有着盲目的追求。但是刘滇邦不是。或者说狗屎不是。狗屎正是那种秉承“一片树林里分出两条路/而我选了人迹更少的一条/从此决定了我一生的道路”（罗伯特·弗罗斯特《林中路》）之要义的人。
但是狗屎还是死掉了。一个哲学家必然要死在他的哲学里。狗屎也是。在某年的严寒过后，一场厚厚的大雪和一层薄薄的塑料布盖住了他。一位现行的哲学家的离去，也许对于村子来说永远是庆幸，或者是哲学家们从来就不需要多么隆重的葬礼，村子里很快安静下来。对于高尚，人们甚至已经找不到合适的表述方式而出现了短暂的慌乱。也许到了这个时候，人们才发觉大家并没有想这么一个人很快死掉，很快在村子里消失，但确实为时已晚。而与此同时，村人们也很快意识到了集体的懦弱。他们几乎不敢相信，大家竟然在20多年的时间里容忍了一个懒汉、无赖对于集体的挑战。不相信这样的一个人，*后是在蔑视着二斤八两猪肉的饥饿中被冻死的，而不是被大家乱棍打死的。在并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一位达利这样的画家的前提下，大家竟然像艺术地接受达利一样，接受了一堆狗屎在村子里的个人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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