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中生活简记南冠纪事

《狱中生活简记南冠纪事》：　　我心中常蓄着三种不同的念头。**种是自然而然的，就是希望能被释放。第二种是觉得在此既不能生又不能死，受苦固然难受，受辱尤其难堪，完全郁成一股怒气。这股怒气随时想发作，和这班野兽们拼一拼。但仍总是抑压下来。这样的心境更是难过。可以说这是忍。我在贫乏的记忆中尚记得苏格拉地的话，似乎是说： “你已经忍了百次，这一次岂可不忍。”（仿 佛是柏拉图《对话集》中苏格拉地引荷马诗） 第三种思想，我自己相信只有我自己会有的，就是我的身体素来十分衰弱：有胃病，有神经衰弱病，我想短期既不能释放，必定关在那里受磨折，身体必定是受不住，终会生病。生了病未必有医药。与其吃足了苦，*后还是一死，倒不如早死，既免受苦受辱，又表示一点反抗的精神。何以说他人未必作此想呢？因为他们的身体都比我好。身体好的人当然以暂时忍耐为上。至于我何以动了此念，则因为我们一入牢房的翌日便看见一件触目惊心的事。那个同房间的老者不知为甚么，因为不通日本话的缘故，没有照着看守宪兵的话来做，那个宪兵大怒，打了他一顿，还不许他睡觉，勒令在屋角站立了半夜。我虽懂一些日本话，再三想替他解释一下，而终于不敢开口。因此就想到倘使易地而处，这样磨折下去还不如早些死了。　　当我*悲观的时候，忽然又有一个奇迹。门前常有人来扫地。有一天那个扫地的人急急忙忙慌慌张张向内抛了一个纸团，并轻轻地说了一句话，是“给赵院长的”。我便拾了起来与赵紫宸，二人同看。其中文句现在虽记不清，然大约是：“你们的官司决不要紧，决不要害怕，不久或即可出去。”这样便顿给我们以勇气。但只是不知是何人给的。这个人如此关心我们的事，真是可感极了。我闷不过，不能不等到第二天那个扫地的人来时设法问一问他。后来果然有一个机会，我问是谁给的。他说，十五号的杜先生。原来我们的房子是十六号，十五号即在前面。我们知道在十五号内有一个燕京的学生，却不知道尚有何人。　　我们正在那里纳闷，那个扫地的人却又抛进来一个大东西。我连忙去拿过来一看，乃是一大块蛋糕。我们二人便分而食之。本想再分一点给那个老者，却因为一分便太少，有一点舍不得。人类当其温和儒雅的时候必是衣食较足。到了这样苦境，使我自然而然想起霍布士（Hobbos）所说的homo homini lupus，到了这样的境地，人的兽性似自然会发出了。原来我们的饮食实在太坏。尤其可怕的是那个臭鱼。其腥无比，闻之作呕。然而因为除了臭鱼，没有别的菜。赵紫宸首先忍不住了，亦只好吃了半条。后来我亦没有办法，硬了头皮去吃。居然亦就吃下去了。可见人类的“适应性”真是不小。一个闻着腥气就呕吐的人居然亦会吃腥气的东西。这样的适应的变化连我自己亦莫名其妙。　　大小便用的马桶是在墙隅。每天下午四时必须拿出去，倒一次。*初这个倒马桶的工夫没有叫我们去做。因为有那个老者，还有新进来的少年人。后来人有更动。我们便不能不轮到。赵紫宸对于此事甚不感兴趣。我倒觉得虽是侮辱却亦有补偿。就是每次出来总可见到许多同难的燕京同人。人真是一个社会的动物。到了患难的时候，自然会生出一种特别的感情：即对于同难的人见一面，说一句话，都会感到安慰。　　尤其在分散了以后，再见面的要求在心上格外地迫切。每次我出去，而紫宸若不出去，我必定将所见详细告诉他。就在我们出去倒马桶的时候，见着了十五号那位杜先生。原来是一个大胡子的人。胡子虽长，年纪并不大。见面彼此微笑，因为不许说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