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面人-(上下册)-插图珍藏版

第四章撒旦　　睡美人忽然醒来。她一下子坐起来，端庄的动作，既敏捷又协调；她那如丝的金发，松散地披落在腰间；她那睡袍低垂下去，裸露一侧的肩膀；她伸出纤指，碰了碰粉红色的脚趾，又瞧了瞧她那赤足，那美足能博得佩里克利斯的赞美，也值得由菲迪亚斯模仿雕刻；接着，她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呵欠，犹如迎着旭日初升的一只母老虎。　　关伯兰似乎大气不敢出，就像敛声屏息那样。　　“有人吗？”她问道。　　她打着呵欠问话，姿态十分优雅。　　关伯兰听到了还未聆过的声音。女巫的声音；声调高傲，又极为动听，亲切的口吻冲淡了颐指气使的神态。　　与此同时，她双膝着力挺起身子：有一尊这样跪姿的古代雕像，罩着千褶百皱的透明薄纱衣裙。她撩起睡袍，跳下床，一时间裸体站着，只是瞬间工夫就换了装，穿上了丝绸便袍。便袍袖子很长，遮住了双手，仅仅露出那双足的脚趾尖儿。脚趾白皙，趾甲微小，真像孩子的脚。　　她撩起贴背的波浪长发，抛到便袍外面，随即跑到床铺后面，凹室里端，耳朵贴到彩绘镜子上，那镜子想必遮饰一道门。　　她弯起食指，用指关节敲了敲镜子。　　“有人吗？大卫勋爵！是您吗，已经回来啦？现在几点钟了？巴基尔费德罗，是你吗？”　　她转过身来。　　“不对。不是这边传来的声音。怎么，浴室里会有人吗？倒是答应一声啊！其实也不对，没人能从那边过来。”　　她走向银色帏幔，用脚尖钩开，再肩头一拱，将帏幔顶开，走进大理石浴室。　　关伯兰感到冷彻心扉，一命呜呼。无处藏身。要逃离也太迟了。何况，连逃跑的气力也没有。真希望石板地裂开一条缝儿，他跌进地里去。毫无办法不被人瞧见了。　　她瞧见他了。　　她瞧着他，万分惊讶，但毫无惊抖的神色，只有几分欣然，略显鄙夷。　　“咦，”她说道，“关伯兰啊！”　　随即，突如其来，她猛然一蹿，就搂住他的脖子，须知这只母猫原来就是只豹子。　　在这种冲动中，袍袖已经褪了下去，她用两只裸露的手臂，紧紧抱住关伯兰的头。　　继而，她又一下子将他推开，两只小手像爪子一般搭到关伯兰的双肩上，她和他，就这样面对面站着，她目光怪异，开始打量他。　　这个命中注定的女人，用金牛座*大恒星的眼睛注视他，混杂的目光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暧昧的天机。关伯兰凝望她那蓝眼珠和黑眼珠，在这天国的目光和地狱的目光的双重逼视下，实在不知所措了。这个女人和这个男人，彼此发送着不祥的光芒。他们两个相互迷惑，男的以丑相，女的以美貌，两个都施展恐怖的手段。　　关伯兰沉默无语，仿佛承受不住重压了。她却朗声说道：　　“你真机灵。你来了。你知道我被迫离开伦敦，就跟踪而来。你做得很漂亮。你能来这儿，真是非同凡响。”　　相互占有的欲望，就像一道闪电。关伯兰隐隐约约受到警示，有一种模糊的原始忠厚的恐惧感，不免要往后退，可是，玫瑰色的手指却紧紧抠住他的肩膀，动弹不得。渐渐生成了无法逃避的事情。他落入女人的兽穴，男人本身也便是野兽了。　　她又说道：　　“安妮，这个傻女人——你知道吧？就是女王——不知道为什么，她把我召到温莎来。我来到的时候，她又跟她那白痴大法官关门议事了。真的，你是怎么办到的，一直闯到我的跟前呢？这才是我所说的男子汉呢。重重障碍，什么也阻挡不了。召之即来。情况你了解了吗？我的姓名，女公爵，若仙，想必你知道了。是谁把你引进来的？一定是那个小侍从。他脑瓜儿挺灵。我要赏给他一百畿尼。你是怎么办到的？对我说说。算了，不要告诉我，我也不想知道。一解释，就显得小气了。我更喜欢敢作敢为，出人意料。你丑得够份儿，也就妙不可言了。你不过是天外来物，或者穿过三层地狱闯出来的。说起来无比简单：天棚打开了，或者地板裂开了缝儿。你从云端降下来，或者穿过硫黄的烟火冲上来。你行如天神，有资格进入。不用说了，你是我的情人。”　　关伯兰六神无主，这样听着，越来越感到神魂颠倒了。这下子完了。不可能再存疑虑。昨天夜晚那封信，这个女人亲口证实了。他，关伯兰，成为一位女公爵的情人，赢得了爱的情人！巨大骄傲的数千颗阴毒的头，在这个不幸的人心中攒动了。　　虚荣，附着我们的心，是反对我们的一股巨大力量。　　女公爵接着说道：　　“您既然来了，这就是天意。我也就再无他求了。天上或者地下，必定有鬼神，将我们抛到了一起。冥河与曙光女神结婚。疯狂的婚约，违反所有法则！我见到你的那天，心下便想：‘就是他了，我认出来了，他正是我梦中的怪物。他必定是我的人了。’应该助命运一臂之力。因此，我给你写了信。提个问题好吗，关伯兰？你相信宿命吗？反正我信，那是读了西塞罗的《西庇阿之梦》之后。哦，我还没有注意到呢。一身贵族装束了。你穿上了贵族老爷的服装。有何不可呢？你是江湖艺人，这就更有理由了。一个江湖艺人，比得上一位勋爵。况且，那些勋爵又算什么东西呢？就是一群小丑嘛。你的身材这么英挺，仪表堂堂。你来到这里，这事儿真是闻所未闻！你是什么时候到的？来这儿多久啦？你看见我光身子了吧？我很美，对不对？我正要洗澡呢。唔！我爱你！你看过了我的信！是你自己看的吧？是别人给你念的吗？你识字吧？你大概是个文盲。我向你提这么多问题，不过，你别回答。我不喜欢你的声音，太温柔了。像你这样一个无与伦比的人，不应该如常人说话，而应该咬牙切齿地吼叫。你唱歌么，那会很美妙的。我恨这种声音。这是你身上我唯一讨厌的地方。除此之外，整个儿棒极了，整个儿气宇轩昂。你若是在印度，那就是神灵了。你天生就是这样一副可怖的笑面吗？不会的，对不对？一定是受惩罚毁了容。我真希望你犯过罪。过来，让我搂抱着。”　　她仰身倒在长沙发上，拖着关伯兰也倒在她身边。两个人也不知怎的，就偎依在一起了。她说的话，就像一阵大风，从关伯兰头上刮过。这阵旋风挟裹着狂热言语，究竟是什么意思，关伯兰没怎么听明白。她那双眼放射出赞叹的神采，话说起来滔滔不绝，眉飞色舞，声音温柔又很狂乱。她的话语就是音乐，不过，在关伯兰听来，这音乐好似一场风暴。　　若仙重又定睛凝视他。　　“我在你身边，就觉得丧失了尊严，真快活呀！当什么殿下，实在乏味透啦！我身份高贵，这比什么都累人。降低了身份，才得以休息。我餍足了别人的尊敬，现在需要被人蔑视了。我们所有女人，都有点儿不着调，从维纳斯算起，还有克娄巴特拉、谢弗勒兹夫人和隆格维尔夫人，数到我为止。我要带你亮相，宣布身份。这样一桩风流韵事，会挫辱一下我出身的斯图亚特王族。噢！我总算松了一口气。我找到了途径。我脱离殿下的尊贵。降低身份，也就解脱了。什么都打破，什么都不管，什么都干，什么都毁掉，这才叫活着呢。听着，我爱你。”　　她停下来，狞笑了一下。　　“我爱你，不单因为你是畸形人，还因为你卑贱。我就是爱怪物，我也爱优伶。一个受屈辱的情人，受人嘲弄，也滑稽可笑，丑陋不堪，在这人称戏台的耻辱柱上示众，惹人开怀大笑，这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味道。这就是咬食深渊的果子。一个能败坏我名声的情人，真是妙极了。咬上的苹果不是天堂的，而是地狱的，这对我才有诱惑力。我感到这种饥渴，我就是那个夏娃，深渊的夏娃。也许，你就是魔鬼，自己却不晓得。我守身如玉，期待着梦中的面具。你是个木偶，有一个幽灵牵着线。你是地狱狂笑的幻象，也正是我等候的主人。我所需要的，乃是美狄亚式、卡尼狄式的爱情。我早就确信，我一定会有一种这类黑夜的奇遇。你正是应需而至。我对你讲这么一大堆事儿，恐怕你还听不明白。关伯兰，谁也没有占有过我，我这烈焰一般纯净的身子，现在奉献给你。我这话你显然不会相信，可是，你若是知道更好，这方面我多么不在乎！”　　她的话真像火山爆发，混杂着喷射而出。埃特纳火山的山腰上，如果能打通一个洞，那么对这样火焰的喷射就会有个概念了。　　关伯兰讷讷说道：　　“夫人……”　　若仙抬手捂住他的嘴。　　“别说话！我在端详你呢。关伯兰，我毫无节制，但是冰清玉洁。我就是侍奉酒神巴克科斯的童贞女。没有哪个男人领略过我的风情，我在希腊的德尔斐城，完全可以成为阿波罗神殿的女祭司，赤足立在青铜三角祭架上，而那些祭司就在祭架跟前，臂肘靠在被阿波罗击杀的巨蟒皮上，嗫嚅地叩问无形的神祇。我有一颗铁石之心，但是像那种神秘的砾石，被海浪冲到梯斯河口，亨特利·纳布岩礁脚下，如果砸开，就能发现砾石中间有一条蛇。这条蛇，就是我的爱情。万能的爱，这不把你召来了。我们俩之间的距离太遥远了，绝对不可能的事儿。我在天狼星上，你在玉衡星天狼星是天体*明亮的星，而玉衡星则鲜为人知。这几段，若仙为自己做了一幅惊人的自画像，将阿波罗神殿的女祭司的神话，与包藏蛇的砾石心的神秘传说结合起来，绘出一个表面上心如止水的女人上下通吃的意愿。上。你穿越了无法衡量的空间，来到我的身边。很好哇。别吱声。要了我吧。”　　若仙住了口。关伯兰不寒而栗。她又微笑起来。　　“你瞧，关伯兰，梦想，便是创造。一种心愿，便是一声呼唤。构思一种幻想，就是挑战现实。万能而可怕的阴影，是不容挑战的，要满足我们的心愿。于是，你就来了。我敢不敢失身？敢啊。我敢不敢做你的情妇，做你的姘头，做你的奴隶，做你的玩物？欣然接受。关伯兰，我是女人。女人，本身是黏土做的，就渴望化为泥浆。我需要鄙视自己，这样就能调一调心高气傲。高贵的混杂成分，便是卑贱。这是*佳的合成。你，受人藐视的人，你藐视我吧。卑贱再卑贱，多么痛快啊！耻辱的双瓣花朵，我采摘了。将我踏在脚下吧，这就是你爱我的*好方式。我呢，心知肚明。你知道吗，我为什么崇拜你？就因为我鄙视你。你比我低下得太多，我就把你置于神坛上。高低混杂不清，这就是混沌，而混沌才讨我欢心。一切都始于混沌，终于混沌。混沌是什么呢？就是无边无际的污秽。而上帝就是用这种污秽，创造出了光明，也用这种污泥浊水创造了世界。你哪儿知道，我邪恶到何等地步。你用污泥揉团出来一颗星，那就是我本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