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芜全集:第八卷:短篇小说

　　《艾芜全集（第08卷）：短篇小说》：　　回到家里，恰如自己一路所想象的，大家接着，都很欢喜。挨边六十岁的老母亲，虽然还在抱怨，为什么不早点回来呢，但一面却还是高兴得流出眼泪。　　父亲早就不做什么事了，可是还去帮着提小提箱进来。茶不晓得哪个端上手的，脚边滚热，么时已放上火笼了。　　半年来警报惊慌的城市生活，七八天等车候船坐轿的讨厌日子，都从此完结了，以后将是愉快的幸福的了。看今天光景吧，一点也没猜错。　　前几天，坐在轿子里，通过一望篁竹杉树的瑶山地带，曾想着家中的一间小房间，石灰应该粉得非常洁白，挂着箱里这次带回去的名人字画，当窗安置一张枣红色的书桌，黑色的可不喜欢。精致的朱色笔洗，和一个挺着大佛肚子的水壶，都放上去，房间门得常常关着，不准兄弟嫂那些孩子进来，自己便能称心如意地看看书。倦了的时候，可以推开窗子，看看那些峻秀的石砠。空气不消说，新鲜得很。　　轿子经过故乡县城的时候，顺便就买好了书桌，同时又买了一张漂亮的红漆木床。这为什么不该早预备呢？离开家已经十年，其中回来住的时间，强半因为父亲母亲的大生日，马马虎虎同母亲挤个半月光景，便匆匆地走了。如今辞去科员职务回来长住了，哪还能去挤母亲老人家呢？何况她老人家早晚是有个把孙儿孙女同睡的呢。床买好之后，看看太好了，想起母亲老人家那张老床，漆已脱落，又起着虫蛀，实在寒酸得很，自己睡好的，未免有些不过意。索性再买一张吧，可是不行，父亲老人家一定要说闲话的，他自与母亲吵架分床各睡以来，就对儿女怀着轻微的敌意，哪可对母亲偏厚一点呢？算了吧！有的是钱，多买一张又有什么关系？一切想周到了，回到家里来，受到这一份热情的接待，正是十分应当的事情。饭后走到自己的小房间去，第三一个弟弟，正忙着把里面的农具搬出来，扬起的尘灰正钻人的鼻子，先前对山峰的窗，记得是安有玻璃的，如今却蒙着发黄的报纸，因此一来，屋里便显得很是乌黑。她拿手巾蒙着鼻孑L，进去把报纸撕掉，屋里立即明亮了，但墙壁的丑陋的地方，却充分显露出来。屋角上的蜘蛛，刚才是吃惊着人的脚声的，现在便简直弃网而逃了。她气促得很，吩咐弟弟一些该做的事情，便赶忙出去。　　**夜仍旧同母亲老人家挤在一块，但半夜后就为侄儿漏在床上的尿，臭醒了。幸好母亲也是兴奋来睡不着的，便趁此两母女亲亲热热地谈着家常，直到天亮。其中*不愉快的话，是父亲脾气一年比一年坏了，动不动就骂人，有时还把“讨小”的意思生气地暗示出来。例如说：没有一个称心如意的东西，这得另养几个才好。而且更可怕的，一个年轻寡妇的地方，竟有他暗去闲谈的谣言发生。　　“老不要脸的。”她在被窝里面，红着脸这么骂了一句，便把打算留给他老人家的钱，决定不给了，让自己保留在身上。　　第二天因为人手不够，单抬回来了三张床。父亲很不高兴，咕噜着，说这年成兵荒马乱的，置这些做什么，真是钱没地方放了。显然他老人家需要的是钱，不过不愿意讲了出来。　　她很难受。至于屋子，虽然弟弟已照她的吩咐，打扫干净了，但石灰还要等几天村子上才有人烧出。　　床安进去，一切都不配合，而且占的地方太多，假使再把书桌搬回来，便再也放不下别的了。实在讨厌！这些人为什么不一齐抬回来，添张书桌，就抬不动？你看么，今夜连放桐油灯盏的地方也没有，真是要命！可是，谢谢天，总算自己可以关在一片天地内了。父亲老人家，也许在气头上，做儿女的，让他骂几句，有什么要紧，隔不几天，就会自自然然好起来的。到那时候，还可以向他讲个明白：爸，这份钱，女儿是留来做零用和出去的路费的。我断不能丢掉我的职务，战争一平息，我就马上要到省里去。他老人家就再糊涂，断不会连这样的好意，都不容许。　　门的下半部有小手在抓，并且喧嚷着，像要争先站在前头。她紧紧皱一下眉毛，晓得那些侄儿侄女，又来向姑姑要糖果了。不爱理睬得，索性儆在刚铺好的床上。第二的兄弟嫂，太不成了，只会屙那么多，衣服不替他们换勤点，个个鼻涕那么长，脸都像是滚屎鸭蛋。这还要磨折母亲老人家！挨边六十岁的人了，夜夜还要闻尿臭！不知哪一个小孩，突然大哭起来。只好站起来，马上开门去领着。“不哭！不哭！……瑞生挤倒的？……你才不好喃。”一面说着一面把那个哭的小孩，抱了起来。咦，怎么裤子都是湿的！啊呀，尿哩！摸了一手，只好放下地去，牵起走。一路地上有着糖鸡屎的点子。哼！你们这些人，怎么不扫扫地哪！“不要抬进来！我要它做什么？……我又不讨亲！”这是父亲老人家骂的声音，显然连她买给他的床，也真个拒绝了。于是把孩子交给走来的兄弟嫂，便回到自己的小房间内，偷偷流起眼泪来。等会儿摸洗脸帕来揩眼睛时，才觉出手上沾过尿，就生气地连洗脸帕也丢在地上。　　“为好不好，反而烦恼！……我为什么不同政府机关迁到沅陵去呢？”她很失悔，不该辞职，回到家里来受气。　　母亲老人家在房门过道那边，不晓得同什么人在抱抱怨怨地说：“这真叫作人心不足蛇吞象哪！……要是说过姑丈的话，有你的！”她以为母亲老人家要进来安慰她了，赶忙拿手背擦一擦眼泪，但一直没有脚步走来的声音，反而暂时很静寂。窗外的山峰，转成了忧郁的深蓝，落日的余光，也快要收尽了。夜寒在侵袭人的肌肤，使人禁不住瑟瑟缩缩的。　　一个温暖的小家庭，便在孤寂的心境上出现了。　　这是此次归家的途中，在本县城里面看见的。女主人是先前的女子师范的同学，已做着两个孩子的妈妈，终天不是坐在炉边愉快地打着绒绳衣裳，便是和许多客人一块嘻嘻哈哈地搓麻将，男主人是个温顺的男子，对他妻子很有礼貌，即使说笑话的时候，也不伤对方的感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