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芜全集:第十三卷:散文 戏剧 诗歌

　　《艾芜全集（第13卷）：散文诗歌·戏剧》：　　清代末年，我还很小，因此对于那时的双十革命，情形一点也不清楚。但在家里激起了小小变动，却到如今，仍旧依稀记得。　　那是一个深秋的早上，霜虽然还没有在田野间出现，但穿着的夹衣，却已经不够使人暖和了。闲着的幺叔，便拉着我在门外的土墙边，靠着叶子半青的桑树，坐在石磙（农家压平土块用的）上，晒着温热的朝阳。　　阳光煦育着的田野中，胡豆刚从润湿的黑土里冒出一两寸的嫩苗，龙须菜却是碧油油地生长着，密密地铺在田里了。预备种麦的地，亦也犁了出来，正对着晴朗的秋空，吐散着新鲜的泥味。——这正是成都原野里很好的深秋时节。　　“呵！” 幺叔忽然气促地叫了一声。我立即随着他的眼光望去，原来是长着龙须菜的田边、间杂粉白野菜花的小路上，正对我们走来六七个短衣缠黑布套头的精壮汉子，腰上挂着生黄牛皮做鞘的短号刀。至于有没有枪，却记不起了。　　“呵，珍珍娃儿！”（娃儿二字须拼成一个音读） 幺叔认出一个熟人来了，只自言自语这样小声地说着，却没有喊出来。但为首一个螃蟹脸的，老远便把握着刀把子的手一扬，向着幺叔作声作气地叫道： “老幺！你认得我吗？去告诉你的伯伯，说是陈大爷来了！” 他知道我的父亲和幺叔他们，都把祖父喊作伯伯的。幺叔吓得红涨着脸，一时回答不出话来。　　这时祖父不知得了谁的通知，已把家里一匹车水灌田用的褐色大骡子牵出门来了，现着惊惶的脸色，嘴唇抖抖地说道： “老——”刚吐出这么一个字，便忙又改口了，“陈大哥，诺（骡）子，你牵去好了。” 那个螃蟹脸的，从祖父手里接过骡子的缰绳，同时睁大眼睛，将下巴尖往左一摆。　　“你晓得吗？老家伙，官兵快要打来了，那时候，一刀一个，一刀一个，大的小的，都不留！” 说到这里，他把凶厉的眼锋，向我横扫了一下。　　以后我在夜里做梦，倘若是遇着了吓人的强盗，那就多半是有着一个螃蟹的脸和这么一对可怕的眼睛的。　　他一面爬上了大骡子的背，一面快活地说道：“不要怕，不要怕，他娘的官兵！” 临走时，他又回头向祖父粗声地喝道：“放心些！老家伙，打退了官兵就还给你。” 他们走了之后，祖父就叫我们进去，赶快把大门紧紧关着。　　这时，祖母从屋里拐着小脚怨愤地跑了出来，一面把水湿的手，朝蓝布的围裙上不住地揩着，兜头对祖父颤声地骂道：“下年滚田怎么办呀！你，你，昨晚还在赌咒：哪个牵你的骡子，要拼命……你今天……就是你自家呵！……” 祖父到这时好像要把刚才的气完全爆出来似的，沙哑着喉咙，厉声地回骂： “现在大家都造反了，不给他，他会进来抢光你的……连你的衣服，连你的裤子！” 第二天下午，幺叔背着我，和提着包袱的祖父、祖母、母亲他们，一块离开了家，父亲和另一些人却留着。　　当父亲送了我们一会儿之后，转去时，吩咐大家说：“晚上要指向着土墙睡呀！子弹会穿通木板的。　　” 因为父亲进过学校，并且*近到场上的袍哥大爷那里帮过把，加入了反清的同治会的，所以晓得官兵已在用着洋枪了。　　“晓得呀！”母亲似乎在含着泪回答。　　现在想起，这便算是有生以来，开始逃难的一次了。但逃得也不远，只逃在两三里路远的族人家里住着而已。　　不几天，父亲来接我们，说是革命已经成功，不再打仗，可以安安稳稳地回家了。但回家时，祖父发现留在家里的人，已经全把鸡鸭杀来吃了，便气愤地骂了一阵，从此便放不下家了。每年一到双十节前时，家人若要谈到这次逃难的事情，祖父便会特别黑起脸无故骂人的。　　如今别了九年的故乡，不知遭了几多次的战争。　　想来，饱尝逃难之苦的祖父，到今年的双十节，该已对于往事心平气和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