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岛晚风轻

　　**章 青春时有人轻吻你的额 　　十六岁之后认识她的人都说她的命好。 　　是真的。 　　离岛前一周还台风呢，她抵达的那日天忽然就放晴了。此刻的天气，跟她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太平洋的风温暖清新，六年时间就像是在飞机上打了一个盹儿，目的地还未到达就返了航。 　　甄心在行李提取处看到了自己的箱子。她俯身刚要伸手去拿，却被人先一步提起来放在推车上。甄心偏头望过去，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大小姐。” 　　甄心的眼神里有什么虚晃一下，又很快镇定下来，淡淡地开口：“李准。” 　　“顾先生吩咐，回去的飞机票已经给您买好了，我这就带您过去，送您上飞机。”对方用同样恭敬而淡漠的声音说着。 　　两方都不说话，两人的眼神在沉默中交锋，虽然知道他是公事公办，她的眼里终还是露出森冷的锋芒。 　　“打电话给他，我要听他亲口说。”机场的落地窗外阳光明媚，她却在一瞬间湿透了心。 　　“对不起大小姐，顾先生现在不方便接听电话。”李准讪笑，寸步不让。 　　“是、么？”甄心眨了眨眼睛，抿唇、伸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他的西装口袋里掏出了电话。 　　她的动作太快了，李准根本来不及反应，等他要过来抢时，甄心已经跳出了他能够控制的范围，一边向着机场内的巡警身边走去，一边以警告的眼神看着他。 　　李准太明白自家小姐的脾气了，他要是此时敢过去，她就有本事让警察当他是劫匪给抓起来。六年前的一切还历历在目，他想起这些，便不敢再轻举妄动。 　　有人说时间有抹杀一切的力量，但有些东西却可以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更加蒂固根深。 　　甄心挑起眉梢，顺利地播出那个号码，一声响后，她如愿听到他的声音，只淡淡一个“嗯”字，就足以在她的心里激起千层的浪花。 　　“顾昔年，六年了，你对我的惩罚还不够吗？”她望着远处刺目的光，眯起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完，就“啪”地挂断了电话。 　　许久许久，再没有人敢像她这样明目张胆喊出他的名字了。电话的那一头，心里腾起这个念头的顾昔年唇角闪现出一丝无奈。 　　“顾先生，兰花都运来了。”此时另外一个助理来到顾昔年的身边轻声回复。 　　他蹙眉，助理眼神一震，他展颜，助理一脸纠结。 　　“开始吧。”顾昔年挂断电话，对助理道。他看着他的目光波澜不惊，这让助理觉得上司刚才的微妙变化也许只不过是自己的幻觉。 　　他一声令下，外围的工程即刻开始。今早从云南空运来的白兰花，被人小心翼翼地卸货，长亭外，华丽的灵堂开始一点一滴搭建起来，竹制的框架为骨，外围所有的遮蔽统统用兰花装饰。直到一切就绪，等待迎接顾家的老爷子魂归故里。 　　“我是回来奔丧的。”城市另一头的机场甄心猛地把电话掼回李准的怀里，并夺回了行李箱。 　　甄心前脚将将转身，李准后脚就接到顾先生回拨的电话。 　　“对不起，先……”李准硬起头皮道歉。 　　“算了，”他还没说完，电话那头的男人就截断他，“不是你的错。” 　　他的语调淡淡的，还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无奈。这不是顾先生一贯的作风，却是遇到甄心小姐一定会掀起的波澜，李准挠了挠后脑勺，顿了顿又小心翼翼地问：“那么，要把大小姐接回家吗？”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长到连李准都觉得顾先生是不是挂电话了。然而他终于还是开了口：“跟着她就好。” 　　李准怔了怔，那边便挂了电话。等他再抬头望时，大小姐早已经不知踪影。 　　记忆里的风景总是不会变的，这是甄心挚爱离岛的原因。 　　她曾记得自己在法国拿到**个芭蕾舞的奖项，顾昔年开直升机带她兜风，从高空俯视整个离岛，会发现它的形状有点像大溪地，隐隐的是一个“心”形，岛上所有的建筑就像是拔地而起生长在这片土地上，只是中间有条海峡将离岛一分为二。 　　多年过去，这个岛屿就像是海边的岩石一样顽固，坚守着自己原有的风貌，一如她的心。甄心想到这里，微微地扯动唇角，风吹乱她前额的刘海露出光洁的额头，她并没有急着整理仪容，而是望着不远处蔚蓝色的海岸线发呆，时间如雪，可以抹掉记忆中许多的痕迹，但这一刻路过的滩涂她仍清晰记得，因为青春时曾有人在这里轻吻她的额。 　　一路畅通，四十分钟后机场大巴停在市中心哥德堡酒店的门口，几辆出租车停在不远处，司机们见人下车就过来招揽生意。 　　费力地从大巴的下面取出自己行李箱的甄心，原地站着犹豫了一下，拒绝了司机师傅热情的邀请。虽然面对李准她可以毫不犹疑得虚张声势，但现在她却没有信心真的打车去长亭。三天以后去还有顾伯伯的丧事做借口，而今，完全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 　　“甄心？” 　　她的目光还在游移，就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甄心回过头，就看到丛澈。 　　丛澈正在酒店的门前接受采访，看到甄心时，脸上带着某种如梦似幻的表情，竟不顾摄影机还在运作，自顾自地走过来。 　　甄心退后一步。 　　丛澈却走得更近，热络地问：“你怎么回来了？” 　　甄心脸色变了一下，丛澈却好像没发现，不仅如此，她还很自然地拉起甄心的手：“一起喝杯咖啡吧，好不好？” 　　“我看，没有这个必要。”甄心抽出手，语调淡淡的，整个人看上去冷厉又无情。 　　“甄心，你还在生我的气？”丛澈露出受伤的神情，慢慢地说，“我和顾昔年，我以为你会理解的呀，你自己不也说过，你和他之间不过是你自己的一厢情……” 　　“我很累了，”甄心忽然打断她的话，“只想休息。” 　　她说完便拉着行李往电梯的方向走，可丛澈却执意在她身后跟着，紧追不舍。 　　“甄心，”她追了几步又攥住她的手腕，表情完全是对她的关心，“你千万别误会，其实我只是想说，你这个时候回来真的是有点不合适……” 　　甄心停下来看她，有点不耐烦地反问：“顾伯伯去世了，顾家办丧事，我为什么不能回来？” 　　她说完拉着皮箱又要走，丛澈却蹙着眉一脸天真地说：“可是甄心……你根本不姓顾啊……” 　　时间仿佛静止，甄心身形定住，缓缓回头。 　　甄心看她的眼神有点可怕，丛澈胆战心惊，可她不得不鼓足勇气迎着那目光。 　　“丛澈，”甄心忽然间就心平气和了，渐渐的她冷漠的脸上慢慢展露出讥诮的神情，“你在怕什么呢？” 　　丛澈在甄心这里碰了个大钉子，回家的路上坐在车里想了又想，还是让司机掉头去了长亭。 　　长亭位于离岛的东南角，毗邻岛上*蓝的一片海，车子从市区开出来要经过一条长长的，由巨遮天蔽日的榕树搭建出的天然绿色通道，才能抵达。 　　而她想要做这里的女主人，已经很久很久了。 　　丛澈来到长亭见他时，他还站着廊下看着工人们搭建追思会的场地，黑的休闲裤、白色衬衫，他的整个侧面都浸在夕阳金色的光线里，规划出凌厉又不失美好的线条，而神情一如往常显得平淡而肃穆。 　　仿佛是感到有人在看他，顾昔年忽然慢悠悠地偏头看向她的方向，眼神很明显的空了一下，似乎没有在**时间认出她，之后才渐渐清明，对着她微微点了点头。 　　“来的时候我还在想能不能遇到你。”丛澈按捺住自己雀跃的心情，用尽量优雅的步伐接近他。 　　或许是因为她走得太近了，顾昔年微不可见地向后挪动了一些。 　　“奶奶……让我有空就来看看有什么可以帮你的。”丛澈还是发现了他对她的亲近动作的不适应，脑仁一紧，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又很快如常。 　　跟他对话总是害怕尴尬，所以丛澈只能不停地找话题，但即便是这样她也甘之如饴，“我*近一直没过来，一是舞团里太忙了，二也是怕打扰你……这些兰花都是搭建追思会要用的吗？你看我都忘了，伯父生前*喜欢白兰花……奶奶说……” 　　顾昔年高出她一大截，所以她只能以仰视的角度看着他。 　　她曾觉得，这也许就是*完美的角度，恋人的角度。 　　可今天却莫名失落。 　　虽然已经订婚这么久了，但顾昔年好像从未接受她，以至于她不得不习惯于他的冷淡。然而今天跟甄心的重遇让她又想起了若干年前的顾昔年，那时候的他也曾温暖从容，特别是在面对甄心的时候，他的世界是完全开放的…… 　　甄心的冷漠和顾昔年的疏离一前一后地叠加将她心里的火慢慢地勾出来，让她觉得无限悲凉又无限愤懑，嫉妒就像是一杆枪，可以轻易地在她的心上开一个洞。 　　末了，她才看着他牵动唇角，故作漫不经心地开口试探：“顾大哥，甄心回来了，你知道吗？” 　　顾昔年眼波一闪，丛澈的唇角随即露出一丝苦苦的笑意。终于她成功地唤起了他的注意力，却是因为另一个女人。 　　“你知道吗？”她见他不回答，盯着他雕塑般的侧脸，又追问一句。 　　他状似随意的“嗯”了一声，但没有后话。 　　丛澈却固执地盯着他不放，继续道：“我下午在哥德堡酒店给电视台做采访才看到她的，她不愿意同我讲话，可能还在为我们的事生气，我虽然也心怀愧疚，但是这件事也不是我能够掌控的啊……嗯……但现在她在这个时候来，是不是不合适？还有奶奶她老人家身体一直不好，我怕她见到甄心会……其实我想劝甄心走来着……可是她……” 　　她还想说得更多，但是看着顾昔年越发收紧的下颌线条又有点害怕，很多话只敢点到为止，直到说到“劝她”的时候，顾昔年忽然转脸看向她，那一向平静温和的目光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仔细看又觉得他的眼神里含着利刃向她射来，如淬寒冰。 　　丛澈被他这眼神骇住，大脑一空，竟然立时说不出话来。 　　可事实上，顾昔年只不过是朝她一瞥就又回头看向原处，半晌才用一种对待客人的语气道：“很晚了，让司机送你回去吧。” 　　他的口气虽软，却是在对她下逐客令。 　　这么久了，这还是头一次。 　　丛澈默默从长亭的大宅出来，心底早已一片凄凉，回家的路上她六神无主又接到丛然的电话。 　　她的静默让丛然听出不对来，立刻追问她原因。 　　那边听完她的描述后全是不耐烦，低声咒骂了一句后嚷嚷道：“要我说你多少回，就算是她回来，你当没看见不就好了，又去招惹那位祖宗干什么？” 　　丛澈满腹的委屈都化成酸楚涌向鼻头，不客气地回：“当初又不是我求着要订婚的……怎么就是我的错了？” 　　“少跟我这儿装可怜，现在让你把顾昔年让出来，你干吗？”丛然截断她的话，冷冷戳穿她的伪装，接着又冷哼一声道，“丛澈，你知不知道你*笨的地方就是自以为聪明，就你那榆木脑袋能想出什么好招儿来，甄心回来这种事你应该先给我打电话！” 　　“我也是想劝她走啊。”她辩解道。 　　“你劝她？你劝干吗？她算什么东西，我说你长没长脑子？”电话那头的丛然越发不耐烦，“我早提醒过你，这个家容不下甄心可以是任何人，但绝不是顾昔年。都这么多年了你难道还不明白吗？你忘了甄心以前是什么样子了？她撒娇、她放肆、她无法无天，那是谁惯出来的？就是他顾昔年啊！” 　　挂掉电话，车厢内瞬时安静下来，丛澈转头往窗外过出去，外面阴云密布。此时的她方才意识到，顾昔年刚才看她的眼神有什么不对。那一瞬，她觉得不是他在看她，而是甄心在看她。这两个人仿佛在同一个瞬间叠加在了一起，一时之间竟然分不出谁是谁的复制品…… 　　城市的那一头，趴在床上熟睡的甄心无意识地翻了个身，等她再醒来，这城市已然华灯初上。 　　六年的流离失所，她早已经习惯了失眠，就算是睡着也是反反复复，被困在一个永远走不出的梦境里。 　　床头新买的手机响起来，她的心里一震，急忙爬过去拿起来看，却只是无聊的垃圾信息，不死心地查看来电显示，却仍没有来自他的消息。 　　她没来由得一阵烦躁，怔了半晌，再一次扑倒在软软的枕头上，偏过脸看床头，这时她才发现柜子上面交叠摆放的四本书书脊上的英文是一句连续的话，“when I saw you I fell in love and you smiled because you knew.”，落款是SHAKESPEARE(莎士比亚)。 　　她的目光堪堪落在“love”那个单词上，心里闪过一个念头。 　　洗漱出门，甄心找到一间理发店。 　　“给我剪短，很短很短很短。”她在镜子前坐下来，比划了一下，对发型师说。 　　那几乎就是寸头了，发型师瞪大眼睛：“决定了吗？真的要剪短？太可惜了！” 　　甄心没说话。 　　发型师又给她梳理了两下问：“失恋了？” 　　这发型师是真不会聊天，话音刚落甄心的脸更冷了三分。 　　失恋？失什么恋？根本就没有恋过，要恋也是单恋。所以才痛，才难过，才哑巴吃黄莲，才会落魄到被人赶出来还不敢吭声，默默守了六年，这期间居然听到他和自己好友订婚的消息，心里满心满意的愤怒，又没有立场兴师问罪，还要借着这样一个当口巴巴地跑回来，死皮赖脸地不肯走。 　　不是所有的念念不忘都必有回响。 　　王家卫的电影全是骗人的。 　　她一个人憋闷了许久，回过神来才发现发型师还在那边等着她的回答没动手。于是更加发火，声音低却没什么好气地对发型师说：“不是失恋，是生无可恋。” 　　顾昔年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他的身影毫无预兆地倒映在镜子里跟她同框，甄心整个人都懵了，起初以为是自己眼花。 　　下一秒就听到他开口对发型师道：“给她稍微修剪一下就好，不要特别夸张。” 　　此时她才意识到，走进来的真的是他，而不是她的幻觉。 　　顾昔年重新后退在沙发上坐下，随手拿起一本杂志若无其事地翻阅。他是那么的从容淡定，就好像他们从来就没有分开过那么多年。 　　当发型师操起剪刀刚修了一缕发梢，甄心的眼圈跟着就红了一下…… 　　其实她真的甚少有这样没出息的时候，但这些年，却为他哭了一次又一次。六年时间，于他也许不过是一眨眼，对她却好似等待了千年。 　　她想起他们的*后一次对话，还是那年从日本回到离岛不久，那时的她已经明确知道顾家奶奶容不下她，但却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原因。所以生气难过，看什么都不顺眼，于是找了个微不足道的借口，当众搞砸了他精心安排的慈善晚宴。*后宾客散尽，他来到她的房间通红着一双眼疲惫地看着她说：“甄心，你知不知道在你抱怨找不到一双漂亮鞋子的时候，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甚至没有脚。” 　　当时她并不明白他的话，后来她才知道，就在同一天，当时还作为脑科医生的顾昔年主刀的一个小病人经历二十四小时的手术*终没有挺过去，在手术台上永远地合上了双眼。 　　她也知道自己太过分，所以多日后顾家奶奶偷偷遣黎叔和李准送她上飞机时，她一点反抗都没有。那时候她还抱有一丝希望，希望自己的逆来顺受能够换来他的原谅，但是一直到飞机起飞他都没有来。她才开始真正的变得恐惧，满心满意都是那句话，他是真的不要她了。 　　这就是他对她的惩罚，只是时间太过漫长，一去就是六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