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志天达夏夜花事/黄爱东西 著

生活基本款
　　比起几款晚装或者手袋名表掉到眼睛里拔不出来的情形，那些一次买半打基本款天天穿的人，特别能掐会算省俭度日。
　　爱买衣服的都知道什么叫基本款，总归是经常要穿的那种，款式常见，衬衣就是衬衣恤衫就是恤衫，没什么花头，也必须没啥奇怪花样，否则就不叫基本
　　款。惊世骇俗的那些叫做奇装异服。丰俭由人，贵的也很贵，总不至于破产就是。
　　过日子也有基本款，居有屋，出有车，一日三餐。也是丰俭由人，量力而行的话，也不致破产。从租或供个*小的蚊型公寓开始，单车也好公车地铁也行，慢慢来。
　　当然我记得，少年的时候谁不着急，为什么*好的年华没有*好的公寓跑车漂亮衣服，熬到岁数大了才有这些，总归是花没那么好，月没那么圆。
　　本人的笨办法是接很多活，下了课下了班还忙着鸡零狗碎地挣零花，挣月供。
　　现在想想也有些后悔，其实年少的时候*穷得起，也许该全神贯注去谈恋爱玩私奔，大排档内称兄道弟喝啤酒，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弹弹琴写写歌，熬个通
　　宵洗把脸照样若无其事，何至于现在想起来那些好脸色都换成零花钱早已不知去向，手搭凉棚放眼望去，旧友之中连半个情深似海的钢丝铁粉都欠奉。
　　可是终于消停下来。正午的蝉鸣声中想起儿时邻居们*环保的安乐茶
　　饭基本款。每户都是十几平方住着一家数口，公共厨房里一日三餐。
　　空心菜便宜的时候买一大把，择出菜杆切粒炒酸辣味，嫩叶用椒丝腐乳炒。
　　杀鸡是大事，鸡毛和鸡内金卖给废品收购站，鸡红鸡杂都好吃。至于鸡本身，做法繁多隆重其事，白切，盐焗，玫瑰豉油卤或云耳冬菇蒸，整只煲汤完全是令全楼震惊的豪华举措。
　　弄条鱼回来，鱼骨鱼鳞鱼鳃鱼肠焙成鱼粉留着拌饭，那是猫咪*幸福的半个月。都约好了似的一丝不苟地郑重对待所有食材，仔细认真地一日三餐。天天洗衣服擦地板，报纸存着给小孩们练毛笔字，凡有空白的纸都订起来做草稿本，家家户户都淡定得理所当然。男人们还有闲暇玩盆景，在小小的石山上努力培养青苔。多年以后偶或听人谈起日本西芳寺著名青庭院的矜贵，小小地愕然了一下，养青苔如此高难度和风雅吗，马上想起了旧邻居的那些小盆景。
　　日子过着过着似又恍然回到原地。
　　如此勤勉努力，好像也就是为了偏安一隅地继续这种生活基本款。一直知道，岁月在身边纷纷窃笑，四散奔逃。
　　那传说中的大号爱情
　　等于就是民间说法里的魔障了。
　　愈得不到中毒愈深，碰巧双方同陷此种状况，上演的是冬雷阵阵夏雨雪的爱情大片；单方出演，就是种种匪夷所思顽石点头的情圣版本。
　　杜丽娘梦见了柳梦梅，祝英台只肯嫁梁山伯。
　　那白素贞就是要许仙，活的要，死透了的？豁出命去盗仙草也誓要他起死回生。
　　就是要他只肯要他，就是不肯放手，哪怕千百个和尚一起念经也要掀了狂涛骇浪水漫金山。心甘被出卖，情愿去赴死。
　　我怀疑痴心的孟姜女其实也是妖，法力不够搭救护佑其夫，*后倾力一哭，哭倒了一段长城。
　　后来查了下，确然有部旧片，编排孟姜女是虔诚修炼五千年的九尾狐，万喜良是仙鹤，犯了天条被罚到人间历劫。
　　妖*死心眼了，才能几百数千年地修行，修炼出妖丹幻化人形。
　　人可是没那么好耐性，再刻骨铭心的爱，得不到失去了，多数人号啕大哭一阵就忘记，即便耿耿于怀也不妨碍下半辈子吃吃喝喝和别人过日子。
　　人族少有传说中妖一般的蛮纯执着。
　　小时候碰到的爱情，不管大中小号哪怕是超小号，咱们都像小妖吧，一旦失去，尽力哭专心哭，哭到世界崩坏洪水滔天倒了长城的那种哭法。
　　长大后很难哭成那样，再超大号的蜜糖罐破碎失去，也*多是潸然泪下，还能心有旁骛地想到眼泪可以排毒。
　　真到老练做人，前尘往事早就封印，尽量规避传说中的天雷地火。
　　不过，老天有时候派出来的剧情也很莫测，这事猝不及防没法预备。眼见着有些同类修炼到人形多年，平日品行良好智商正常，忽然就明知碰到了人渣都打算倾城倾国，奉献妖丹放弃人形。拉都拉不住。
　　妖怪*多的是《西游记》，都惦记着大唐东土俊和尚的肉身，闹得悟空有句名言：“师父，前方有妖气。”
　　什么是妖气呢，不讲理地执着，肆意到不自知的诱惑，想要什么，不惜豁出命去。回望那些已经落远处的青春，天尽头真是妖雾弥漫。
　　传说中的妖，是不是在暗喻人类的少年时代。
　　耽搁到成了黑山老妖都变不成人精的那些，缘由许是一直执意少年的心愿，不肯忘记和放弃。走一遭人世学晓了贪嗔痴，却学不懂悔和怨。
　　太激烈的情感，多少都透着些蛮妖气息。
　　夏夜花事
　　今年热得早，立夏前就家家户户冷气大开，中午路面温度曾蹿至40度。
　　纷繁的一轮花事渐歇，下一波紧接着就来。
　　南国春天的花是让大伙看个满眼锦绣缤纷，夏季才正式开始各路花香飘送，若隐若现款曲暗通。花气袭人的多是白花。
　　一树树的鸡蛋花开得*有型舒展，花瓣由花心的蛋黄色渐变成白，确是可爱得让人想吃，年年有人拾捡收拢晒干了来煲五花茶，没人觉得奇怪。
　　其次外形招摇香味*丰腴靡丽的是栀子花，这边人也叫它白蝉花，要凑近了去闻，我总觉得像闻到了杨贵妃。
　　夜来香的味道不是人人喜欢，觉得有点闷闷的香中带臭，有人管它叫夜香花。
　　夜香不是什么好词，从前倒马桶说得斯文些就叫倒夜香。
　　素馨也是白花，据说是香，可我一直纳罕在小区花园里开的那些，好几年了总闻不到香味。
　　无心栽花的本人曾在菜市场旁边买过一盆开得很盛的茉莉花，扔在阳台上变成了一丛枯枝，一入夏居然还是营养不良地长出来三片绿叶。
　　天*闷热的时候，姜花*盛，开起来是冷冽浓烈的香，闻着就让室温骤降，略觉清凉。
　　本地土着很习惯在买菜的时候顺便买几捧姜花，天一热就想起姜花。
　　从前老房子电风扇的年代，盛夏时分的西关民居里，小孩子放暑假要做的事情就包括每天拖地板，仔细擦拭雕工繁复的几件红木家私，把姜花插好放在桌上。
　　这花*多开一两天就谢，而且凋谢之状颇惨。
　　时至今日一遇空调，没开就魂飞魄散。所以买了就到处觑家中冷气稍弱之地来安置，也不外乎是厨房或者洗手间。
　　可是，真是香，大家还是买回家。那么容易开完的花，买起来的频密程度只好和买新鲜蔬菜相当。也一直都不贵。上次买，是去年了。
　　骄阳烈火不可开交之时，白兰花嵌在高处茂盛的绿叶中，抬头望去很清爽，路上走着冷不防一阵冷香沁人心脾地当头罩下，燠热潮湿的天气里让人瞬间轻度幻觉惊喜，然后又无影无踪。
　　米兰花开得似一撮撮小小粟米，藏在各处路边膝盖高度的灌木丛里，也是倏地一阵微微的暗香，像谁犹豫着伸手轻拂一下你的腿——也没能留住你。
　　说来也怪，凑近这些花去闻虽说也香，但总不如那种忽然成了规模袭过来的一阵香。
　　被人问起这里的夏夜花事，踌躇半晌理屈词穷地说：骤雨之后，蛙声一片，阵阵花香。
　　当你老了
　　对十七岁的人来说，二十三岁都已经很老。
　　动辄觉得自己一夜沧桑的均是少艾，刚刚长成新鲜出厂，功能强壮心灵敏感。
　　真正临近使用期限时，老人家都似孩童，却外壳机身辨不出原貌，程序开始出错缺失。
　　老人院走廊里见过两门卫一左一右搀了位老伯往回走，老人家小个子中气十足嚷嚷几句，估计是想自己溜走被发现了。走了几步再扭头看，他已经耍赖坐在地上。
　　嘿，谁还关心那些毕生的得到和得不到。
　　当你老了。那首叶芝的著名情诗。
　　脍炙人口的情诗后面，据说是终生得不到的爱。倪匡小说里也有位高大俊俏的原振侠医生，满脸于思，毕生都是得不到的爱，真是惆怅。
　　陪朋友去过老人院数次，每回都忍不住仔细打量那些房间，*简单基本的生活用具，长走廊和看护们，试图揣测评估多年后的自己，若有一天长住在此会不会习惯。
　　院旁的餐厅几乎每台都坐个老得成了各款外星人的老人家，儿孙后辈齐聚全家吃饭，家族遗传表征每桌纷呈。
　　如果很无望地迷恋着某个人，想办法去弄张对方的全家福吧，*好是大规模三代合影的。
　　你会看到很多张似是而非的面孔，或多或少都带着你所迷恋的那种特征，以男女老少的不同面目呈现，美丑不分具体而微，仿佛在时间河流的不同之处湿漉漉地分别上岸又聚到一处。足以将所有的浪漫想象空间赶尽杀绝。
　　“爱情是怎样逝去，又怎样步上群山，怎样在繁星之间藏起了脸。”
　　那些纷扰的情事起落的心情，身处其中的时候，都曾寄望会在尘埃落定的某天真相大白于眼前。
　　选哪一天好呢？拿起本万年历翻翻即将到来的那些岁月，众人择日，都定在老了的那天。
　　人间尤物玛丽莲·梦露唱过首悠悠的歌，叫《无归河》。
　　同样的旋律，姚莉在老唱片里不紧不慢：“看流水悠悠，看那大江东去不回头。有时浪淘淘，它有时静悄悄。”
　　大江东去，水落石出。
　　得到的爱和*后爱里，尽都是些欢畅安详的时辰，不计较假意或真心。
　　盛暑天的中午，风扇转动。
　　歌声遥远，时光忽快忽慢，忽明忽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