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个陌生人的生与死

半小时之前，我们被派去处理一个精神病人的任务，也许还有暴力倾向。 我们开车去到灰狗巴士车站——从玻璃窗里看过去都是流浪汉、瘾君子和偶尔在旅途中迷失的游客，亚特兰大的市区已经被这些人包围了——我们才意识到，我们到这里来处理的不是一个普通的暴力精神病人。 “告诉我那不是科德尔。”马蒂一边停车一边说。 “也许今晚他很平静。”科德尔是一个多发性的精神分裂症患者。但他一直不好好服药，一旦停药，他的病就会发作。就算车窗是紧闭的，我们仍然可以听到他的吼叫声。 马蒂点点头。 “听起来并不平静啊。” “嗯，”我说，“一点儿也不平静。”马蒂没有心情再玩游戏了。 他想要打电话给警察和消防队，等待他们的支援，人多一些，可以控制住科德尔。 马蒂认为如果我们能把科德尔绑在担架上，给他一针镇静剂，让他一直睡到我们到达格兰迪医院的话，会容易一些。 在我们的权力之内，这对我们来说是*好不过的了。 科德尔朝着过往的车辆和停在那里的巴士吼叫——朝着过路人和夜晚的天空吼叫，看似朝着所有的东西吼叫，但又没有准确的目标。 他吸引了围观人群，也被围观人群辱骂。 *终，他打伤了别人，也许自己也受伤了。 就算是这样，我还是认为我们自己可以处理。 科德尔听到我关车门的声音，他转过身来。 我是人群中唯一一个穿着制服的人，还有救护车，这意味着权威。 科德尔停止了叫喊。 我个子不大，但科德尔个子很大。 大约有三百多磅重，接近两米高，虎背熊腰，穿着风衣和脏兮兮的卡其裤，脚上穿着一双 14码的运动鞋，他踩着后跟，这已经像拖鞋而不是运动鞋了。 胡子拉碴，像竖着的麻线和枯草一样乱糟糟的。 他跺着脚，气急败坏的样子——像是从动物园逃出来的犀牛。 他威胁我们，威胁每一个人。 他告诉我们无论我们做什么他都不会配合。 马蒂有些生气，箭在弦上要发脾气了。 但是这些任务都需要耐心，如果没有病人，我什么都不是。 我就是滴穿石头的水珠。 冷静。 跟我们合作。 跟我们来。 或者别的。 滴。 滴。 滴。 科德尔转过身，狠狠地看着我们。 他离我们还有几米远的时候，我们就已经被他的影子覆盖了。 他向前靠了靠，马蒂本能地往后倾了一下。 科德尔眨了眨眼睛，眼睛里的凶光突然温和了起来。 “我把东西拿上。”所以，我们现在在救护车里，我写着报告，科德尔被六七个装满日用品的袋子包围着。 很难准确说出到底是什么让他安静了下来。 我仔细思索，大部分不稳定的人，他们知道有什么不对，就会很抗拒，想要寻求帮助。 但有时候我的判断也不对。 上个月，我们负责处理过一个女人，她的身体是在这里的，但思想早就飞到外太空了。 警察在马路上把她弄到警车里，我负责和她一起坐在后排。 没有任何预兆地，她拿出一把 25厘米长的刀想要刺杀我。 我们坐得近在咫尺，她用力地挥舞着刀，我左躲右闪地躲避。 今晚依然是这样，但科德尔需要帮助，今晚他认可了，唯一能去的地方就是 13楼。 任何说自己疯了的，或是想要伤害自己或是伤害别人的，或是说政府把窃听器埋到他皮肤下的病人——他们都被送到 13楼。 精神病的楼层。 很多大楼都没有 13层，但是在这里，亚特兰大，格兰迪——南部*大的公立医院——13楼是精神病患者的家园。 13——是两个充满魔力的读音，说出了轻蔑或者说出了敬畏又或者说出了恐惧。 13。 科德尔说他听见一些声音。 “我不能再听下去了。”他说。 “他们说了些什么？”他看向别处，头和肩膀都在晃动，救护车像小船一样摇摇晃晃。 他听见我在说话，但是不能专心——他同时进行着两场对话。 你一点用也没有，就是个蠢货。 你妈妈恨你，每个人都恨你。 你为什么还在这里？你为什么还在说话？你为什么还活着？ “你吃药了吗？”为什么不把那该死的医护员杀了？真的，没有人会在乎这事儿。 动手吧。 动手，趁现在。 当你完成的时候，他就死了，然后打开后门，跳出救护车，把自己扔在高速公路上。 “科德尔……” 动手吧！现在。 他眨了眨眼睛，思绪又回到了救护车里。 “他们说什么了，科德尔？” “不好的事，卑鄙的事。” “他们是不是告诉你要伤害自己？”他点点头。 救护车又经历了一次颠簸。 “他们跟你说要伤害别人？”他耸了耸肩，看向别处。 如果他不想说太多，那就算了。 我们之间除了安全带再无其他。 没必要惹怒这头熊。 “我还可以问你吗？”我瞥了一眼时钟， “我猜他们不是才开始跟你说话，应该说了一段时间了。 所以，是什么时候？ 11点30？怎样激怒你？ ” “我在里面要腐烂了，我必须得撕开，让这些蠢货出来，我必须得释放这些压力，才能得以清洁自己。”这不是一个完整的故事让你可以说些什么。 “但是他们让我等一等。” “那些声音？”再次点头， “他们说要等到午夜 12点。 “现在是 11点 28分，”我坐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你知道，我猜医生们是不愿意看到这些事发生的，”我耸了耸肩膀，“我也不希望这事发生。” “如果你要试图阻止我的话，我必须得杀了你。”接下来的 15秒，我们都陷入了沉默。 科德尔没有察觉到我的不爽，我之前接过他四五次，我们都有说有笑的，彼此之间建立起了一定程度的相互尊重，但不排除突然失去理智的暴力。 前面，马蒂正在等红灯。 11点 29分，我们有 31分钟。 我们等待的时候，科德尔把腿交叉了起来，左边没有拴紧鞋带的脚悬晃在空中。 “科德尔，你的鞋上沾到了口香糖。”他摇摇头，不是口香糖，是塞子， “他们把汽油灌进我的身体，每天晚上，就是从那个洞里灌的。” “他们是谁？” “把口香糖拿掉，你就可以一直看到我的脑子。”他把脚重新放到地面上。 11点 33分，还有 27分钟，我们倒数着。 电话响了起来，我们还有几条马路就到格兰迪了。 科德尔拉紧了安全带。 “那是谁？我说过，除了我们，没人会回来这儿。”科德尔伸手拉安全带的时候，我的胃部缩紧了一下，我把手机拉了出来。 “看，是我的手机，只是手机，只有我们。”他盯着我的手机看的时候，我抓紧了手里的手提电脑，一旦他攻击我，我就把电脑举起来扣到他头上。 科德尔点点头，放松地坐回椅子上。 马蒂把车停到格兰迪医院救护车坡道上的时候，我们着实松了口气。 我站了起来，靠近科德尔，帮他把安全带松开。 他微笑着，抓着他的袋子，从侧门挤了出去。 我们走进大楼，穿过检伤分类，直接朝电梯走去。 我走得很快，科德尔艰难地跟在我后面。 我们到达电梯的时候是 11点 42分，还有 18分钟。 格兰迪总是很拥挤，每个人都要上上下下，去这里去那里，所以没有电梯是空的。 不同的人挤在一起，13个按钮中的 11个都被按了，我们的目的楼层也被按了。 我被科德尔庞大的身体挡住了很久，终于，我们到达 13楼。 还有 15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