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邮想像花莲

野狗脸 有人寄给我一本《记忆之脸书》，打开后发现是一本集合了许多不同样貌之脸的书。里头有张狗脸让我想到我的学生Z。中学三年同学们都叫他“野狗”，虽然他脸白晳。我是班导兼英文老师，却比语文或音乐老师等带给他们更多文学艺术的东西。校内合唱赛我亲自教唱，让许多学生首次领受和声之美，并代表学校参加县赛。周末时我会约二三十个学生，跨年级、性别挤在我家共赏影片。我们有的只是热情。转用歌剧《波希米亚人》里的唱词：他们年纪虽小，我虽只是一个老师/诗人，但说到梦与对美的渴望，我们富有得像百万富翁。我录给学生每人一卷古典乐录音带，Z是**个把其录音带肖邦精选集听断的。初三下他请父母让他学钢琴，我告诉他父母他不用读书，书自然会来读他，因为我的学生早就被美与知识所吸引，终身如此。 Z喜欢一位学妹，费尽巧思买了些礼物送给她，但似乎未得回报，为此抑郁多年。以高分进T大，却觉系上同学甚肤浅，一直想休学，常跟几个中学同学往来。他们一心想在大学毕业后回乡开一家梦幻唱片行，分头在T大附近几家唱片行打工。Z果然休学了，父母为其报名专科联考，以榜首入某校。同读T大的中学同学Y毕业后在T大附近开了家pub“女巫店”，门口贴了他写的一些怪异语录，令人叫绝。Y后来回乡开了“女巫店Ⅱ”，成为昔日同学秘密聚会所。在夜间一杯啤酒入口，与三四学生黑白讲，诚一乐也。他们的梦幻唱片行迟迟未见开张，却开了几家便当店说积点钱再合开。我听说Z读完专校后通过地方特考分发乡下某单位服务，之后真的像野狗般，匿身野地，不见了。 我的那些学生其实每个都是野狗，狂野，纯真：他们对梦的坚持，对爱与美的渴望，不管在记忆或现实里是永远不会消失的。 童话脸 离开公职后我转到北部小镇M私校任教。滨海公路上的小镇M和我家乡W一样有三好、三多：好山、好水、好无聊，台风多、地震多、汽车旅馆多。课余我喜欢到一家7—11看报，闲坐。窗外是一家儿童美语班和一间书法教室，对面则是一家挂着“童话风汽车旅馆”招牌的Motel。 说到童话故事或卡通影片里白雪公主、小美人鱼等人物，我**个想到的就是小我二十岁的我校音乐老师K。没错，童话里浮现出的就应该是像她那样梦幻、美丽的童话脸。但有一天当我吸着青草茶，看到她坐在已婚且已退休的体育老师、腹部系了一个游泳圈的前游泳运动员G的休旅车，从童话风Motel出来时，我从小累积的对童话的美感瞬间都破灭了。 这家Motel生意挺不错。不知是不是台风、地震带来的损害，招牌从七字减为五字的“童话风车馆”，又剥落为“童话虫车馆”。Motel中间的t颠倒歪斜得像d，成为Model。除了大人们开车进出，连美语班和书法教室的孩童们都跟父母说：“带我去童话馆，我要买模型车！”或者“我们可以进去玩金龟虫车吗？” 这两个月来了三次台风加一个双台，招牌上的字像棒球场上的跑垒者，被双杀、三杀到只剩“口舌馆”，但顾客反而激增。连跟我无话不谈的公民老师Q也告诉我他*近去了。“很多人跟我一样，看到‘口舌馆’，以为里面除了八爪椅还有一些口舌情趣设备。你知道我不举久矣，即使用威尔钢、犀利士或到国术馆练举重。我相信里面有‘口舌师’可以帮我逞一时之快，所以就骑摩托车进去了。” 前几天我看到“童话风汽车旅馆”的招牌全新、完整地被挂上。我猜想“口舌效应”像美丽的错误，让老板意外赚足了钱吧。 小三脸 历史上**个让人印象深刻的小三脸该属13世纪意大利佛罗伦萨的贝德丽采女士，诗人但丁十岁时在贝家宴会上初遇九岁的她，即刻被电到，“那天她穿着红色的衣裳，合身而动人”，九年后在街上再遇到她，“穿着全白的衣裳……以无可言喻的盛情向我点头致意”。贝德丽采二十五岁时死去，三年后，已婚多年的但丁写了一本诗与散文连缀，咏叹对其爱情、渴慕与哀思的《新生》。他临死前完成的巨作《神曲》也是启动于贝德丽采此位永恒的恋人。 如果13世纪的佛罗伦萨也有小学的话，九岁的贝德丽采应读小三，那主宰了但丁爱情灵魂的脸，是不折不扣的小三脸。小三，不是大喇喇张牙舞爪的两相示好，而是小小的，针刺般，缓慢悠远，三思不得其解的魅惑。 我不是但丁，充其量只是但丙或蛋饼级的小诗人，但我也遇过小三脸。小六时，我读的小学要办一场大型游艺会，舞蹈老师到六年级各班挑了一二十位男生跳空军舞，我是其一。排练时常和跳海、陆军舞的中、低年级女生混在一起。那是我生平**次化妆上台，演出后突对一位不时与其嘻哈玩闹、跳海军舞的小三女生有一种不舍的别意。她灿然的笑脸至今仍浮在我的记忆。 *近晨起常在家附近百货公司前广场踱步练脚力，目光偶而飘向路过的美眉或熟女，想像也许有一张主宰我灵魂的小三脸出现。我绕了几圈，停在百货公司门口镜前，忽然看到一张清丽、光亮的小山脸，原来是中央山脉那些不知名的大山的脸，远远小小的映现其间。不能享齐人之福的我，在那一刻，起码与山光、云影，在彼方青空同享齐天之福。 小山/三，在你爱的时候，一夜间又近了。 华佗脸 我不知道华佗什么样貌，但小城大街上W堂温文儒雅的L医师庶几似之。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神医，但确有一些小城居民乐道的神奇事。 我五婶过去几年打嗝不断，到北部医院始知是贲门松弛，服药后每日打嗝从五百次降到三十，过两月又故态复萌。人还没到我家就听到她百公尺外扣扣扣提早叩门声。两周前她又亮丽起来，说去W堂针灸，已几乎不打嗝。知道我脚痛手痛好心要帮我挂号，我说我自己去。她说：那你永远看不到L医师，他只在早上开放三十人挂号，我都清晨四点去排队！ 隔天一早我老母来电叫我速往W堂，原来五婶已挂好号，连同五叔三姑我，分居五、六、七、八名，有点像伦敦奥运每止于八强的台湾好手的表现。到W堂，医师听我讲二十分钟病史后和悦地说：护膝拿下，上楼针灸，我看你走上去。在他目光照拂下，半年来我首次无护膝也无痛地大步上楼，像一个破纪录选手引发观众喝彩，我回头，父母五叔五婶三姑大舅四姨还有刚做完扭臀操的二嫂——他们全在那里，看一个初识我的医师隔空破解我的痼疾。那天的针灸当然也神效无比，他像奥运金牌射箭手，针针精准地扎入我身，没有十分也有九分效。我里外通亮。想到同事H说他初教书时身体常痛，跑到小巷中悬壶不久的L医师处针灸，初扎数十针，后来渐多，竟至一两百，仿佛万箭齐发，而他勇敢地当箭靶。原来神射手不是三两天养成的！ 上周一五婶有事我只好亲自卡位。半夜三点到W堂外，迨十分钟后顶着一篮苹果的银牌箭靶出现，才开口说：我先回去睡，换你等。那天早上看诊时一位深谙挂号伦理的欧巴桑惊呼：“排**的没像你这种样子的！”我已不幸年近耳顺了，难道她期待我今年九十三岁吗？ （二〇一三） 后记 这本散文选收录了我写作四十年来各阶段散文近七十篇。“辑一：人间喜剧”的文字，出于散文集《人间恋歌》（1990）。“辑二：晴天书”的文字，选自《晴天书》（1991）、《彩虹的声音》（1992）、《立立狂想曲》（1994）和《偷窥大师》（1997）四书。“辑三：咏叹调——给不存在的恋人”，是整本散文集《咏叹调》（1994）的再现。“辑四：想像花莲”的文字，选自《偷窥大师》、《想像花莲》（2012）二书，以及未结集的作品。我发现自己诗作比较少的时段，可能就是孕育散文的季节。它们是同一个作者，脉动略异的左右心房。 我从小住在台湾花莲市上海街。这本书能由位于上海的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真是寻到*好的“家”，也是我的荣幸。 二〇一七年九月花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