雏鹰飞过帕米尔

香港·香港 一 塔吉克族小女孩海日尼夏·库里和哥哥香港·库里一起走在提孜那甫乡闪闪发光的牧场上，一大早他们就知道有人要来他们在科尔沁夏牧场的家。夏天来塔什库尔干的人很多，总有些奇奇怪怪的人通过各种途径找到“香港”。 几天前，从一辆车上跳下几个挎着“长枪短炮”的人，他们对着牛拍照，对着羊拍照，趴在草丛中拍一朵花，对着家里“干打垒”①的土墙拍个不停。海日尼夏和家里人都成了闪光灯下的模特，不过她发现哥哥不像从前那样爱照相了。 “今天，据说要来的是一个作家。”海日尼夏一边捡着牛粪，一边说。他们走了大约十分钟，迎面看见一辆车。 牧场上，青草的气息扑面而来，草原如绿绸起伏，一条弯弯曲曲的车辙伸向草原中的小屋，背后是慕士塔格雪峰莹莹的注视。香港嚼着一棵甘草根茎，慢悠悠地拾起一块牛粪。这些牦牛粪晒干之后是家里日常使用的燃料。拾牛粪也是他每天必须做的一项功课。 “唱个歌吧。”海日尼夏说罢，大声唱起来。 “哥，怎么好久没听你唱歌了？” 香港摇摇头，有些困惑和遗憾地说：“我不知道自己的嗓子怎么了，声音似乎不是我的了，它完全不听我的指挥了。” 他望着远处的萨拉阔雷岭，唱了一首歌。那声音一经发出，周围的花木似乎都在安静聆听。 “哥，你的声音有些嘶哑，感冒了？” 看到香港迷茫的表情，海日尼夏扑哧一笑，狡黠地说：“哥，你是不是开始变声了？迪娜老师说，每个孩子到了青春期都会变声的。” “变声？青春期……”香港陷入了更为惶惑的焦虑中。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他跟着妹妹唱了几句，那是他*喜欢的塔吉克族民歌《古丽碧塔》。他在香港演出时曾唱过这首歌，台下掌声雷动的景象，至今想起仍然恍如做梦。 他们慢悠悠地沿着坑坑洼洼的路走向草原中的小屋。“哥，讲讲你去香港演出的事吧。”海日尼夏拉起哥哥的手，虽然她听了不止一遍，却仍然像听不够似的。香港讲了也不止一遍，似乎每一遍讲得都不一样。 二 在高大山峰的环拥下，一条如同黑色带子的柏油路围绕着塔合曼草原。爱唱歌的香港从这条路走进县城去上学，也从这条路走出帕米尔高原。喀什、乌鲁木齐、广州、深圳、香港……这些在地图上的城市鲜活在眼前，走出帕米尔高原的他睁大眼睛看着这新鲜的一切。离家越来越远，城里的人越来越多，楼越来越高，车也越来越多。草原、雪山的气息渐渐地被一种来自大海的腥咸、潮湿的味道替代了，家乡被火车、飞机和轮船远远地抛在了身后。从地图上看，香港走过的，不过是一条穿越几个花花绿绿板块的路径，可对于这个**次走出塔什库尔干的孩子而言，这段旅程闪闪发亮，终生难忘。 以前，香港经常对着大山唱歌，大山沉默地回应着他的尾音。他经常对着草原唱歌，夏牧场上的每一株针茅草和紫云英都听过他的歌声，还有羽翅闪着银光的蜻蜓，花丛中翻飞的蝴蝶，草丛中躲躲闪闪的旱獭，都是他的听众。可论起*佳听众，非“很多”莫属。“很多”是一条极其听话的小黄狗，样子乖巧可爱。每当香港唱歌的时候，它总是静静地跟在一旁，竖起两只好看的小耳朵凝神聆听。 香港唱起歌来一向富有激情，可是无论他唱得怎么好听，除了这些不会说话的小伙伴们，却少有人倾听，更乏人喝彩。当寂寥如同秋草萎黄了整个草原，他也渐渐变得沉默而忧郁了。 白天的静默与晚间的璀璨形成了鲜明对比，在香港的梦里，那次旅程中的那些灯火辉煌、掌声雷动的情景一再地出现，固执地在黑暗寂寥的日子里根植在他的梦乡，而且日渐高大鲜明。舞台、花朵、掌声，潮水般地扑来，又呼啸着退去。当他在维多利亚海港，**次看到那湛蓝的泛着银光泡沫的大海的时候，当他被各种面孔和手臂包围着的时候，一种从未有过的兴奋和愉悦充满着他的每一个毛孔。 而这一切退去得太迅速，当他不得不朝着家的方向返回，摩天大楼、霓虹闪烁、车马奔腾、人潮涌动的一切，如同一道布景正在渐渐撤换。走了那么长时间的路，见了那么多的人，家乡为什么还在那个遥远封闭的高原之上？塔什库尔干何时能够建起一座荧光闪耀的摩天大厦，拥有一座闪亮耀眼的舞台？ 当香港回到熟悉的大山，面对永远矗立的慕士塔格峰，日子又回到了从前，而他却已经无法回到自己的从前。他深切怀恋着那在激光灯下的表演，深切渴望有一天再次回到那气氛动人的舞台。 不幸的是，有一天早上，他从梦中醒来，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又干又痒，甚至说不出一句话。一连几个月，无法纵情歌唱的他痛苦至极，无论如何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然而，他实在不能再像从前那样自如地发声了，再也不能对着大山大声喊叫了。他的确进入了残酷的青春变声期，面临着戏曲行当术语叫作“倒仓”的瓶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