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人间

陆地仙人
这四个字简直是神来之笔，意味十足。妙到瞠目结舌，也不知道哪里好，偏偏哪里都好。
这是山西大同作家协会主席王祥夫老师赠给我的四个字。我出新书，恳请王老师为我新书写序。王老师便想了这四个字给我。文章题目好，文章更好。我见了这四个字便觉得石破天惊。劈面遇见的感觉简直妙不可言。当下心里是窃喜的。觉得自己的人生和生活是与这四个字相契相配的，不由得有几分得意，但又怀着忐忑，“仙人”二字太大，想想自己的俗气和热烈，又觉得还需修炼。修“仙”的过程，可不就是生活吗？后来清华美院的刘巨德教授又为我写了这四个字，我便裱了挂在书房里，简直玄妙。
想想自己已是知天命之年。如果有人问我生活是什么，我大概还说不清。但汪曾祺先生曾经说：我念的经，只有四个字——人生苦短。因为这苦和短，我马不停蹄，一意孤行。我想我对生活如此执着，大抵也因为人只有这一辈子，争取活出别人的八辈子而已。人活着，谁不是图个有趣儿？有自己钟爱之物之事之人，有坛坛罐罐花花草草，有柴米油盐，有琴棋书画，有猫有狗，有一年四季的花，有心底里的挚爱。想想自己大抵是都有的。
庚子春节，我便自己写了春联。上联是：半榻有诗邀月共，下联是：一春无事看花忙。横批：陆地仙人。腊月二十八，我一边唱戏一边贴对联，表妹说：“ 表姐，你就是个陆地仙人，没错哩。”我的微博和公众号上有几百万粉丝了。这几年开读者见面会，很多人跑来，然后热烈地说：小禅，我不是你的读者，我没看过你的书，但就是喜欢你的生活——我喜欢看你做的饭、你种的花、你拾来的坛子、你的猫、你的装修、你的着装、你的书法和画、你去过的地方……全场就笑成一团。
我想，喜欢一个人的生活是更为深切的喜欢吧。有个南京的男生跑到武夷山参加我的读者见面会，说只因为喜欢我的两只猫（后来有了三只，第三只叫喜凤，只住了十天，因为把“原住猫”打得头破血流被送走了。喜凤是只颇有颜值的布偶猫，我每天抱着人家不舍得放下。蓝眼睛和大长尾巴简直太迷人了。我表妹说我好像被男妲己缠了身，她管喜凤叫男妲己）。还有个南宁的读者说，只因为喜欢我从全世界淘来的餐具。
我总觉得自己虽然是个跨界小能手，其实哪一项也不算太出色：我是地道的理工女，大学学的是财经专业。我还是篮球队的中锋和排球队的二传手，高中时期，田径百米、跳高我都是学校里的冠军，后来我居然去中国戏曲学院教过几年学，教授的居然是戏曲文学。后来我又去央视和各大卫视去当电影评委、戏曲评委、艺术主持。身高 173 厘米的我还当过业余模特。四十岁之后开始写书法、画画、当厨子，业余时间拉弦儿唱戏……我觉得人生还很长，我才五十岁——我已经五十岁。
我愿意岁月给我的勋章是丰富的、立体的、多维的，灿烂光阴，愿不舍昼夜，步履不停。我有一个朋友慨叹：时光真是太不经用了，转眼半百了。我亦有同感。才青葱少年，转眼知天命，但我格外喜欢此时的我，恰好的中年——万水千山走过，人世艰难看过，花开花落云卷云舒见过，平静的岁月都埋伏着曾经的山河岁月。著书立作三十年，出书五十本。一直保持自律：三十年如一日，七点以前起床，读书、写作、画画、做饭……愿意一直工作到很老很老，杨绛先生一百岁还每天早晨写小楷，张充和先生八十多岁还梳了辫子唱昆曲——她们活成了自己的陆地仙人，活成了“先生”。
如果有可能，我老了会在乡下找个小院儿。有山有水，柴门掩扉。房前种松，一棵老松迎客，松下种牡丹、菖蒲、无尽夏。房子周围茂林修竹，栽植兰花、桂花树。日影中泡杯老茶，屋内四白落地，一茶一室二人二猫，又素又简，万卷书早已在心中，万里路早已走过，偃仰啸歌，兀坐空灵禅意。
庭阶苔痕绿，往来不过三五人，明月之夜，去听松风看月影。也种一棵枫树，一定是红枫，在窗前喝茶可以看到。也种满墙的蔷薇。五月来时，一枝绽放在门前，足以销魂。房间都有名字：雪隐，雪问松，禅园听雪，听雪庐。所用之器俱是老器。冬天人鸟声俱绝就坐屋内看雪，想想这一生。墙上的书画都是自己所书所画，简单的几件衣衫、布鞋，柴火饭，和三五好友笑谈年轻时走过的千山万水，还有经过的人和事，他们都去了哪里？
如果我的猫比我提前走了，就把它们埋在松下陪我。把一辈子淘来的坛坛罐罐放在院子里，想想它们来自世界各地，真妙 。
春天*好。春花*美寂。一定要坐在松下喝茶看春花，用春水煎茶，日本铁壶炭火来煮，茶是自己存了几十年的“惜君如常”和“少年雪白”。然后听戏、唱戏、写字、画画。僧庐扫雨，暮色读书，云里看雁，雨中听禅。
用一生：慢煮生活，素喜光阴。
而我，也许已满头银发，不染，戴一对简单的珍珠耳环，穿素色旗袍、布鞋，在松下抱着猫：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此生，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