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什么忧伤:法朗士论文学

居斯塔夫·福楼拜（节选） 那是1873年秋季的一个星期天，我万分激动地去看望福楼拜。他住在穆利约街的一个小套房里，我提心吊胆地按响门铃。他亲自来开了门。我有生以来还没有见过像他这样的人。他身材高大，肩膀宽阔，体格健壮，容光焕发而且声音洪亮。他穿着一件宽松的栗色双排扣长上衣，真是海盗的服装，宽大的长裤像裙子一样拖在脚跟后面。他头顶光秃，周围留着长发，额头布满皱纹，目光炯炯有神，面颊红润，垂着说不上什么颜色的小胡子。他具有我们在书里看到的斯堪的纳维亚的老始祖们的一切特征，他的血管里流着他们的血，当然绝不会是纯种的了。 居斯塔夫·福楼拜是香槟省的一个男人和下诺曼底省古老家族的一个女人生出来的，他当然是女人的儿子，是他母亲的孩子。他完全像诺曼底人，但绝不是土生土长的诺曼底人，法兰西国王的封臣，罗尔弗军团战友们的退化得平静的后裔，资产者或平民，检察官或农夫，具有贪婪和狡诈的天性，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而完全是海边的诺曼底人，好战的国王，从天鹅之路来的老丹麦人，从来没有在木板屋里睡过觉，也没有在一户人家旁边把装满啤酒的角杯喝个精光，喜欢教士的鲜血和从教堂里夺去的金子，把他的马拴在宫殿的小教堂里，是航海者和诗人，醉醺醺的，好发脾气，宽宏大量，充满了北方阴郁的众神，在抢劫时还保持着他始终不变的高贵。 他的神情绝不会骗人。他就是这样，总是在梦想中。 他向我伸出他那领袖和艺术家般漂亮的手，对我说了几句善意的话，于是从那时起，我就因热爱我所崇拜的人而感到幸福。居斯塔夫·福楼拜非常善良，有一种表示热情和好感的神奇能力，所以他总是万分激动。他时时刻刻都在奔赴战场，不停地诅咒着要复仇。他就像他极为尊重的堂吉诃德，堂吉诃德要是不那么热爱正义，不那么爱美和怜悯弱者的话，他也就决不会打碎赶骡子的比斯开人的脑袋，也不会刺穿无辜的绵羊了。他们俩都是正直的人。他们俩也都怀着一种嘲笑容易却难以媲美的英勇豪气去梦想生活。我来到福楼拜家里刚刚五分钟，铺着东方地毯的小客厅就流淌着两万个被扼杀的资产者的鲜血。这个善良的巨人来回踱步，用脚后跟把卢昂城的市议员们踩得脑浆迸裂。 他用双手翻腾着圣马尔克·吉拉尔丹先生的内脏。他把梯也尔先生还在抽动的四肢钉在监狱里，梯也尔先生曾让掷弹兵们被打死在雨水浸透的阵地上，我相信他是个罪人。接着他从狂怒转为热情，开始用一种宽厚、沙哑和单调的声音，背诵《复仇女神》的开头部分，这是勒孔特·德·李勒在埃斯库罗斯的启发下创作的一出戏剧，刚刚在奥德翁剧院上演。这些诗句确实很美，福楼拜赞扬它们是完全有道理的。不过他的欣赏扩展到了演员们身上。他以一种粗暴而可怕的真诚谈起玛丽·罗朗夫人，她在这个剧里扮演吕泰涅斯特拉这个角色。在谈论她的时候，他就像在爱抚一只怪兽。当谈到扮演阿伽门农的男演员时，福楼拜吼叫起来。这个男演员是悲剧主角的一个心腹，一直扮演这个可怜的角色，现在他老了，疲惫不堪，不抱幻想，由于关节炎而行动不便，他的演技完全受到了身心痛苦的影响，有些日子这个可怜的人在舞台上几乎无法移动。他将近晚年才娶了剧院的一个女引座员，打算不久就和她一起到乡村去休息，远离一切戏台和小小的椅子。我想他名叫罗特，是个温和的人，只求世界上的好心人都答应让他安宁。可是我们善良的福楼拜不这样认为。他要求好好先生罗特从事一种新颖而宏伟的职业。 “他是无限的！” 他喊叫着，“他是一个野蛮人的头领，一个阿尔戈斯的君主，他是古老的，史前的，传说的，荷马的，狂热的，史诗的！他的静止是神圣的！他不动弹……这是伟大的！这是神奇的！他就像代达洛斯的一座装饰着处女的雕像，您在卢浮宫里见过一幅具有古代希腊风格的小浮雕吗？完全是亚洲式的，是在萨莫特拉斯岛上发现的，表现的是阿伽门农、塔尔提比奥斯和埃佩奥斯，旁边刻写着他们的名字。阿伽门农双膝向内坐在宝座上，长着山羊的脚。他有尖尖的胡子和亚述人的卷发。塔尔提比奥斯也是如此。他们是可怕的家伙，样子像鱼，似乎极其古老。可以说罗特就出自这块石头。他真了不起，他妈的！” 福楼拜就这样喷发着他的热情。荷马史诗和埃斯库罗斯悲剧的全部诗意，在他看来都体现在好好先生罗特身上，就像这个机灵的西班牙末等贵族，把一只普通绵羊看成了永远无畏的布朗达八巴尔巴兰·德·鲍利什，三个阿拉伯国家的主人，把一身蛇皮作为盔甲，盾牌则是据说贝桑松带到加扎城外去的那一扇门。我同意他们两人都弄错了，但是不应该平庸得错到这种程度。 您永远不会看到蠢货们陷入这样的幻觉。我觉得福楼拜为他没有生活在阿伽门农和特洛伊战争的时代而由衷地感到遗憾。在说完那个英雄时代，以及大体上所有野蛮时代的巨大好处之后，他对当代大加痛斥。他认为当代是平庸的，在这一点上我认为他的哲学是错误的，因为归根结底，任何时代对于生活在其中的人来说都是平庸的。无论生在什么时代，人们都无法逃避平庸的印象，因为那是从人们身处其中的事物散发出来的。生活的进程总是如此单调，所以任何时代的人都会彼此厌倦。野蛮人的生活比我们简单，却比我们更加烦恼，为了消遣就杀人和抢劫。我们现在有聚会、晚餐、书籍和剧院，能使我们开心一点，我们消磨时间的方式比他们更丰富了。福楼拜似乎相信古人本身也具有他们给予我们的奇特印象，这是一种有点天真，不过非常自然的错觉。实际上，我相信福楼拜不像他看起来那样不幸。至少他是一个类型独特的悲观主义者，是一个对人类和大自然的部分事物充满热情的悲观主义者，莎士比亚和东方使他心醉神迷。我不但不可怜他，还要宣称他是幸福的：他享有这个世界上的很大一部分东西，而且善于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