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卫国师大人/风行水云间

浩黎历六百二十七年隆冬，腊月十五，皇都应水城。 恼人的大雪已经下足三天，积雪能覆到成人膝盖，好在这一晚终于停了。 人人面上不喜反惧，只因目光所及的一切都被镀上了浓厚而黏腻的红光，城垛、屋舍、棚栏……处处都透着浓墨重彩的不祥。城民坐在屋中，望着亲人同样被镀得通红的脸，忧恐不安。 再抬头，天上一轮红月，其圆如盘，猩赤如血。 平素车马喧嚣的街巷空无一人，连狗吠鸡鸣都不再有。能留在街上往来巡守的，只有铠甲森然的军队。 慢慢到了亥时，血月越发红艳，就像整座应水城都浸到了颜料桶里。来自天空的光芒逐渐黯淡，城中人呆坐屋里伸着脖子望天，不安的眼神很快就被更大的恐惧填满。 天空中布满丝丝缕缕的红烟，在同色月光中原是不显眼的，只是规模越发庞大，竟将照向应水城的光线都挡去了大半。幸好城池上方不知何时支起了一层透明的罩子，将红烟都挡在外头。普通人本不应看到，然而红烟仿佛有生命，盘旋扭曲着直往罩子里钻，像是要找出一处破洞来。 目力好的，还能在罩子上望见一张张红烟幻化成的脸，有狰狞的，有美艳的，有头上长角的，有青面獠牙的，各不相同，却都是噩梦里才会出现的脸谱，或笑，或嗔，或怒，或哭。光怪陆离，如堕炼狱。 百姓们上下牙关打架，咯咯作响几下才颤声道：“天、天魔！” 预言成真。 这时哪怕是*执拗的人，也不得不掐断*后一丝怀疑，佩服圣上的未卜先知。 好在这层透明的罩子也实在给力，无论红烟怎样钻营也依旧是密不透风。天空中又有黑白两色云雾飘来，和红烟纠缠在一起的形态莫名让人想起一个词——不死不休。 红烟冲撞透明罩子的举动越发明显，力量似乎也越来越大。它们怒吼着，前仆后继，暴虐而又疯狂。到得后来，几乎每一下都令整座应水城为之震颤不已，每一下都像一记闷锤，重重砸在所有城民心上。 瞬息如年。 幸好，那一层透明的结界看似单薄，又时常摇摇欲坠，却奇迹般坚持到了*后也没被攻破。 时间终会流逝。就在众人的苦苦煎熬中，子时到了。 “当——”，代表三更天的钟声刚刚响起，应水城上空忽然整肃一清。 红烟没有了，人脸没有了，震颤也没有了。 紧接着月光褪去了血红，重新变得清亮如水，给劫后余生的都城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静谧、安详，一如既往。 方才众人经历的种种异象仿佛从未存在过。 天地清明，乾坤朗朗。 这便是说，天魔退却，浩黎国……保住了？ 此时还不能出门，却不妨碍欣喜若狂的城民点上几挂鞭炮庆祝，空气中渐渐弥漫硝烟的气味，比起年关犹有过之。 死里逃生，可喜可贺。 也就在这阵喧哗当中，白石大街上有车行辘辘，由远及近，却是一辆漆黑大车堂而皇之奔向城门。戍守城门的兵卫飞快地迎上前去，抬眼望见车身上的印记，犹豫一下仍然抬手道：“城门已落，此道不通，贵人请回！” 车帘子掀起，一名锦衣少年露出脸来，生得细皮嫩肉、眉清目秀，然而双眼红肿。他扯着嗓子高声道：“开门，我有急务出城！” 城门郎大步奔来，向他行礼后道：“宵禁未过，请寅时五刻晨钟敲响后再来。” “你欺我不懂？天魔袭城已过，还有甚危险可言？”这少年瞬间变脸，手里却亮出一块黑色令牌，“快开城门，误了我的大事，要你这奴才拿狗头谢罪！” 城门郎见到令牌，呆了一下，面露难色。不过这会儿边上已经快马奔来几人，当先那位开口就将一个“哦”字吊得百转千回：“是什么大事，能抵得过当今圣令？” 连那锦衣少年望见来人，亦收起了骄纵之色，大声道：“蔡公公，我曾祖母在城外庄子上休养，前日就传来噩讯，说她老人家身体不大好了……天魔袭城已过，我得赶去看她！” “前日得的消息吗？”蔡公公磔磔一笑，“这会儿怕是……”他年纪很大了，脸上干皱如树皮，这一笑倒像裂开了条缝，瞧起来非但不温和，反倒平添两分诡异。 “你、你！”料不到他出言不逊，锦衣少年实打实呆住，接着才是勃然色变，“你好大胆，敢对我们相府口出恶言！她老人家可是梅妃的……” “她也是梅妃的曾祖母，我知道。”蔡公公打断他的话，“应水城对外封锁七日，你是怎么拿到消息的？” 锦衣少年一怔，面现踌躇：“这、这个……” “罢了，你是为尽孝道而已，都说法理不外乎人情。”蔡公公慢条斯理打了个响指，“好，我这就送你去见她。” 锦衣少年这才面色稍霁：“那还不快些开……” “门”字还未出口，眼前一片雪亮。却是蔡公公身畔的护卫一剑刺出，不声不响斩下他半边脑袋！ “罔顾圣令，嘿嘿！”蔡公公哼了一声，这才露出满面不屑，“膏粱纨绔！到死都不知道自己被当枪使了。” 数九寒冬，城门郎却觉得背上噌噌直冒虚汗，只恨不得自己眼瞎，目光却忍不住在蔡公公身畔侍卫抱着的金剑上打转。 见金切玉剑，如圣上亲至，这才是蔡公公*大的倚仗。 这里发生的事夺人眼球，加之夜色昏暗，谁也没注意到贴在城门上的一张纸符突然微动，有一缕淡得几不可见的红烟趁机从门缝里钻了进来，紧贴着墙根儿逸走，不出一息就消失不见了。 “把这里清理干净。”蔡公公拂了拂袖子，转向城门郎，“都站好了，我看看阵结封印！” 除了城门郎外，镇守城门的兵卫共一十八人，错落有致，每个站位都有讲究，都不能动弹。这些人都是精挑细选过的，生辰八字过硬，血烈之气喷薄欲出，手上还拿着特制的法器，这才能成为镇住结界的钉铆。 蔡公公挨个儿观察过去，见他们神志清明、目光有神，这才点了点头，去检查封住城门的纸符。 虽名为“纸”，实则是祭炼过的精铜片。上面的箓文都以特殊的涂材书写，如果靠近，甚至可以嗅到很淡的血腥气息。 封门的纸符共有九张，每一张都在原来的位置上，方正妥当，甚至散发着淡淡的黄光。方才天魔袭城造成的震动虽大，却没有撼动它们一分一毫。 蔡公公满意了，紧绷的脸皮终于松动。他刻意叮嘱几句，转身上马去巡查其他地方了。 待蔡公公走远，才有人过来将方才那一场血案的马车和死者搬走，再将血迹清理干净。 城门前的兵卫这时略显放松。天魔袭城的危机已过，大伙儿虽还不能动弹，却已经有说有笑，有人就打趣道：“石头，你家小石头生下来没？” 被称作石头的大汉愁眉苦脸：“我赶过来时，婆娘就在使劲了，稳婆来不了，我还搭了把手……也不知这会儿怎样了。” 站在前头的城门郎眼皮一跳，转头瞪着石头：“你给婆娘接生？” 他脸色难看，额上青筋跳个不停，像是凭空见了鬼。石头被他吓了一跳，讷讷道：“啊，才、才一刻钟，我就被叫过来了。我小时候给牛羊顺过崽儿，不难……” 城门郎厉声打断他：“上头严令，守门时不许我们触碰秽物，你全当耳边风？” 石头顿时吱声不得，脸上却写满委屈。 城门郎心底也明白时机非常：“万幸大阵无碍，否则我们就是千古罪人，会拖累这城中两百余万城民！”所幸门前再无旁人，他心中下了个决断，目光从手下脸上一一扫过，沉声道，“你们听好了，这事必要烂在肚子里，从今往后谁也不许再上酒馆买醉。但凡有一字走漏，在场所有人连我在内，举家都要受连坐之刑！” 众兵卫的脸色在寒风中更显发青发白，轰然一声应“是”。 然而都城居民的欢庆没能延续多久。仅仅两天之后，浩黎国突然宣布：有天魔混入城中。 为防其附体，这一日出生在应水城的婴孩，无论男女，统统杀之！ 大喜变作大惊，举国哗然。兵丁搜家入户查找婴孩，整个都城哀号四起，与官兵冲突而遭屠戮者，一万二千余人。又因王廷下令，奖励街坊互相揭发，一时间也不知道造成多少冤假错案。 此后天灾频至，旱涝不断，各地异象频现，浩黎国镇压不止，常用酷吏。有心者以此为端，借机起事而逐鹿中土，天下从此风云变幻，王权不稳。 复十五年，浩黎国亡。 沉舟侧畔，总有千帆竞过。时光荏苒，一转眼又是三百余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