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想者:多情故我

采莲蓬 方慧颖 夏天的乐趣——采莲蓬，懂的人已经不多了。 我出生的南方村庄，从前沿着公路走一段，就可以望见田野中间的荷塘，有时是明晃晃的水面，有时是高出一截的翠叶，风吹过时，沙沙响。 现在开车过去，一望无际的田野，倒也是绿的，不太均匀，露出斑驳的褐色土——在乡下，种地的人已经不多，这样的都是荒地。荷塘自然也没有了，有时缩小成牛皮大小的水塘，有时候消失了，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有时我想，即使真有荷塘，也许会去采莲蓬的孩子也不会有了。城市里的游乐园，过山车、摩天轮、旋转木马，都比采莲蓬有意思得多。 而对于我，从前夏天*快乐的时光却是采莲蓬去。我家门前有一片荷花荡，现在看起来大约有两千亩，中间由一道石桥一切，变作两个荷塘。我家挨着东边荷塘，是一座石头建起来的房子，大而宽的石头，一大块垒一大块，变成了一座粗壮的石头房子。搬到这房子时，我大概是小学二年级，在同龄人里，我骨头比别人弱一些，和粗壮的房子相比，我是太娇弱了。 我由衷热爱我的新家。因为它面前有一个巨大的荷花荡，让我有一种住在神话里的感觉。除了上学，我大半时间都在荷花荡边，春天起，一大片白水空荡荡，水里有土堆。水涨起来，又看着一粒粒小黑点冒出来，慢慢长出巴掌大的绿荷，几声蝉叫后，突然间蔓延得无边无际。接下来的日子就度日如年。一放学丢下书包，**件事是跑到荷花荡边，沿着青草湖岸远远走一圈。每日三巡，于是，**朵花骨朵的消息及时接收。 回家吃晚饭。我家吃晚饭比较隆重，全家人围成一圈，菜好几盘，喝自酿的水果酒，每个人在餐桌上说今天的见闻。 我说荷花荡里的荷花开了**朵。家里人听了也有点激动。第二日出门，母亲和邻居闲话：荷花荡的荷花开了，又一年了。仿佛这一年，等了这么久，才刚刚开始。 **朵荷花开了后，接下来的荷花长出来是一秒钟的事。上一天学回来，照例巡察荷花荡，已经长出了几千个花骨朵，每一秒钟都有花朵在抽条，在绽放，在吐香。花朵开满两千亩的顶点到来时，我开始整夜不睡觉，吃完饭就去荷塘边，坐在荷塘前发呆，从傍晚到晚上，直至深夜了家人过来寻我回去。回去也不肯睡，在对着荷花荡的阳台上安了竹榻，躺着可以闻着荷香、看着月色睡去，这才满足。“寒塘渡鹤影”，这句《红楼梦》里的诗我是夜夜都深品。 我小学时，似乎也没多少作业，放学了，除了每天背《千家诗》、看课外书，基本都送给了荷塘。和荷塘相对，一天又一天，没有厌倦的时候。每日看完荷花，会折几支回去，捎带荷叶。花骨朵插花瓶里，半夜会开起来，一屋子馨香。盛开的过了一会就落下，把花瓣洗净，放进壶里煎茶，喝一口，全身都是不散的香气。沾满花粉的花蕊，装进布囊里，挂着，有时候和山上长的树叶混在一起，做枕芯，一沾枕头，清梦无数。荷叶有时剪了煎水，有时候做荷叶粥，有时包猪肉和馒头吃。 荷花虽然多，但盛开的时间其实并不长，不到一个月，*好的时光也就十天。一朵接一朵地败了，花瓣漂在水上，如一支支舰队。艳丽的花朵只剩下绿色的疙瘩，这是莲蓬。刚开始特别小，籽是乳白色的，手指轻轻一戳，就破了，这时候的莲子也能生吃，就是有一股青草味儿。莲蓬长得快，有时候两个星期就熟了。于是采莲蓬。 古诗中采莲蓬都是划着船，“莲动下渔舟”，想起来很美。我们是蹚着水采莲蓬，我和小伙伴们，有时候和家人。大家采莲蓬都跑来找我，我熟知这个荷花荡靠岸边的地方哪一块水深半米，哪一处水深过人头。又特别喜欢下到水中，任凭水漫过我的腰，向荷叶丛极力探入，采撷莲蓬。荷叶丛生在一起，拔下一根长长的梗，朝生长着莲蓬的梗一敲，莲蓬就朝我扑来了。一个角落就能采满满一篮子。端回家去，放在桌子上，一桌子青翠和清香。妈妈把莲子皮剥了，莲子仁的芯抠出来放在碗里，莲子放在盆里。剥到满满一盆，放到罐子里收起来。莲子绿色的芯，清热解毒，有蛇胆一样的功效，晒干了收起来。妈妈剥莲子时我懒洋洋在旁边待着，过了一会，就有一碗清甜的绿豆莲子汤喝，每年家里都有喝不完的莲子汤，有时一大包莲子拿去送人。妈妈说这都是我的功劳，但我只是喜欢采莲蓬罢了。 杨柳辰光 方慧颖 近来每日晴好。 睡到自然醒，起来去买东西。通往超市那条路走几趟后，大体知道路上的每户种什么花了。**户紫玉兰，前几天犹含苞带羞倏忽开到盛放，一大朵宛如粉紫浮莲，亭亭立在枝头，又如玉掌，端着蓝天。看了许久。又行几步到了另一家，门户紧锁，一树皎洁无比的白色花却悠扬出来，缀着新绿的叶，小夜曲一样关不住，在风里，一眼看去，心神俱降服。 路的尽头立一株初发柳树，犹如好女子，不长不短纤秾合度，古人写柳的诗和话尽多，比如“绿丝绦”“朝佩皆垂地，仙衣尽带风”，等等，当时在南地，并不识得，总道是夸张。到了北方的春里，才惊觉初春的柳树确实是当得起一切诗人赞美的，他们的赞美也还未能道尽。柳树乃是北方春色里的大户，再无别家能夺去其地位。 我比不得古代名诗人，也只能诺诺而赞美。私下觉得“金丝柳”一名，还是颇为恰当的，不在其形似丝，而在于每次看见这种如烟似梦的柳树垂条，在春光里短短一瞬的摇荡，心底下都要生出感慨来，当真是宝贵过金丝也…… 倘若柳树大些，难免肃硬；倘若春光老些，又难免无此柔美多情。树若低处，枝条稚嫩；绿若深沉，又易成愁；只好是这般几分明亮的阳光里，浅绿淡黄轻似梦，如烟如丝，枝枝袅袅有情，令人不胜惆怅，无处追寻，立于风中，不知是喜是嗔，是沉是浮…… 中国人于美的追求，历来喜爱悠游、矫夭、悠长，留不尽之意于言外、画外。比如王羲之的书，吴道子的衣带，历代的好诗意境。柳条的美，大约也是如此的。美不在枝，甚至不在色，不在叶和芽，只在柳梢起处之外的风情无边，在柳色氤氲成片的晶莹世界。“风情”，当今用得有些泛滥，然而此词另看，还是美的，风亦有情。 看小说，从“三言”“二拍”到近代的小说，常有虔婆或大妈笑着对那个年轻姑娘说“姑娘花朵般年纪，柳条般性子”或“柳条般年纪”……每次看到，真真觉得好，宛如刚出缸的自制香菜心一样生生脆脆，满口余香。只是我明白这好时，已经坐在这里，硬生生过了柳条般的年纪了…… 关于柳的旧话与典故是太多了。从前我自己*爱挂在嘴边的是“昔我往矣，杨柳依依”，谢玄推之为《诗经》中*佳。一位历经几十年战乱流离，从生命废墟走回绝望的遗失家园路上，心中唯剩几十年前告别新婚美丽的妻子时留在心中的一片青翠柳色。对每个人，一生孜孜追求的不过是那一片单纯明朗，不管它存在于何处，或许只在心中。和孔子与弟子的“暮春者”，“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不期契合。 除了《章台柳》等，写折柳相送的诗词甚多，想必如我般一想便记得起此阕的人尽多：“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光阴似箭，人事尔尔，华发易生，柔条应无恙，年年笑春风笑我痴…… 胡思良久，继续前行。行到超市，买了各种细物，还拿了一盒羊肉片，道是小肥羊家的要贵多少。恍惚想起初看《曾国藩家书》时，诧异其满书的“筹钱”字样。可见无论美人英雄，银两从来是得打交道的，不打交道的大概便是巨贪而不自知罢了。如和珅类大约不愿提钱罢？ 中午油煎油炒，做了一盆葱爆羊肉炒面。橄榄油照例放了半瓶，好不心疼。吃完后，有些倦意上来，便睡了。一觉到下午。 晚饭很迟才吃。惦记着下午剩的半盒羊肉片，出去买白萝卜。出去时顿觉眼前一片漆黑。屋里待久了。望天上一眉月牙细如卧蚕，四面有些阴森幽冷起来。然而买回萝卜，路上却开始觉得开心。可见寂寞这种东西是不能轻易去尝试的，一尝试容易上瘾。 一下子就很喜欢在这种长长的孤寂的园林边道路上行走。听着自己的鞋子在水泥道上清晰的敲击声，天上疏星淡月，狗在远远的地方叫着，远近高低树影列列，突然横出来一片灯光。这种时候，浮上心头的人都是有关情爱。独行可以把很多复杂的事拆洗干净。但有些情感这么复杂，我走完了长长的路，还没想清楚。 在有些疲倦的时候看见了路边一堆白色的花瓣。是一棵高大的杏花树落下的。松了一口气去看花。灯下看花，确实特别有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