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一个人,温暖你远方

孤独里的尽情相对 1. 当我决定写下这段往事的时候，布拉格的冬天眼看就要来临。就在这样一个大雨滂沱的黄昏，我坐在车里，等待一个漫长的红灯，抬头是道路两旁清冷的悬铃木，低头是阴郁的水洼以及满街数不尽的落叶。而我，望着正前方频频闪烁的转向灯，被生生困成了一座孤岛。 这座城市的深秋，灰暗、无助，仿佛不患上一场季节性抑郁症，都配不上它即将凋零的克日什托夫式的胶片感的凄凉。因此，三年前的九月，我决定去安达卢西亚，去直布罗陀，看一看世界的尽头。 2. 落地马德里，凌晨两点半。没有过分停留，我乘夜车直奔西班牙的*南面——安达卢西亚，西班牙荷尔蒙*浓重的地方，毕加索的故乡，塞万提斯的埋骨地，海明威的私奔之城。 橘树林、白色小镇、巨石散落的山区，这里有一个曲折蜿蜒的名字——托雷莫利诺斯。 就是这样一片地貌奇特的小城，背后靠山，胸前坐拥着地中海。城市北边是沙漠，南边是广袤的蔚蓝，开车十分钟出城，展现在眼前的是寸草不生的赤裸岩石以及南部特有的干燥的沙丘。 早在二世纪八十年代，便有人发现了这座与北非隔海相望的阳光小镇，很快被发展成为名流聚集的度假海滩。而我与桑德罗的遇见，就是在这片海滩*南端的灯塔背后。 那是我刚刚抵达的早晨，赶在灼人烈日还未堂而皇之射向地面之前，我在海边Tapas（西班牙小吃）馆吃了顿节奏极慢的早餐，之后沿着长长的石堤散步。彼时，海滩上早已遍布休闲的人群，带孩子的母亲沿滩弯腰拾贝壳，也有年轻人抱着冲浪板呼朋唤友。当我走到沙滩尽头的灯塔处时，耳边传来一曲随浪花翻滚的Flamenco（弗拉门戈）吉他曲…… 我停下来，倚靠灯塔席地而坐。一曲终了，一个西班牙男人出现在眼前。他的轮廓分明，眉宇不凡，穿浅色亚麻长裤跟敞口的黑色衬衫，海风挑逗着衣领，麦色结实的胸膛若隐若现。他眨眨眼，抛给我一个安达卢西亚式的微笑，习惯性地用“Hola”问好。我红着脸说了句“嗨”，将手中的苹果递给了他。 后来，我们一路闲聊，不知不觉中，距离海滩越来越远。他问清我的来路，带我看了几处名胜。他挽起裤脚跟我逐浪奔跑，我的裙子被海水打湿，他笑着上前，帮我在腰间系紧裙摆。正午*晒的时候，我随他钻进一间Tapas馆，酒保递来两杯辛辣的龙舌兰，他要我模仿他的样子用力拍打桌面然后仰头干掉酒。 后来的后来，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了木棍，在沙滩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桑德罗……桑德罗”。舌尖一卷，轻轻划过上颚，我将龙舌兰置于唇齿间反复玩弄。接着，他要我将自己的名字写在旁边。他的英文并不好，句末习惯微微上挑，好像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浓重的西班牙式的话尾音。 当我们光着脚，沿着漫长的海岸线行走七公里，狼吞虎咽地分享完一整只土耳其鸡肉卷跟一大杯冰激凌后，决定登上灯塔附近的人造岩石看这座城市一天的落幕。 桑德罗一路走在前面，而我紧跟其后。他的背影有点孤独，像是夕阳中被冲上海岸的贝壳。他有着异常爱憎分明的眉目，这让他看起来像是受了一些苦。没过多久，他疯狂地吻了我，迸发出难以置信的激情，甚至咬破了我的嘴唇。我放肆回馈，如沐甘霖。 赶在*后一抹晚霞褪去之前，他用命令的口吻说道：“跟我回家！”看着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我毫不犹豫地点头。 就这样，我以风驰之势，毫无任何思考地陷入了恋爱，桑德罗无疑带给了我生命当中*快乐的时光。 3. Torremolinos（托雷莫利诺斯）的海边有白色的小火车，成片的露天阳伞跟凉篷，各种美式快餐厅，各种现代化的旅游设施，还有各种穿着比基尼、面带微笑、善于袒胸露乳的漂亮女人。 而桑德罗的住所，在车程二十分钟的城外。他载我回家，那里有与海边棕林全然不同的建筑—卡萨布兰卡式的房顶，成群躲在屋檐下午睡的猫咪，还有大扇大扇阿拉伯风格的雕窗。 这片地区大大小小的角落，种着我中国家乡随处可见的夹竹桃，沿街还有在故乡从来没有见到过的橘子树。 桑德罗，白天是个沉默的油漆工，晚上摇身变成Flamenco吉他手。他住在一座白色的摩尔人式的建筑里，房前有大片花园，种着棕榈、龙骨，还有成片的仙人掌以及枝繁叶茂的橘子树。他把房子刷成太阳的颜色，用渐变的马赛克瓷砖将整个儿浴室铺满。他还在院子东边的角落里种了很多木本植物，即便在冬天也会开出美丽的花。 初来乍到那天，我们喝了酒，彻夜坐在客厅的地板上拥抱，像是要向彼此从头细说自己的人生。放上一张他的Flamenco，闭上眼睛，好像被一只大手盖在额头，伤感又迷离。 这是我第二次听桑德罗的弹奏，哪想竟是来自一台老式留声机。泛着油光的木质纹路跟这座建筑相比，像是一台年久失修的传家宝。 我惊讶于他的平静，以及平静背后波涛汹涌的感情。 后半夜，桑德罗跟我坦白自己的过往。在我看来这件事意义重大，仿佛回顾过去是为了从一个人的手上接过他的未来—他说多年之前，自己从塞维利亚的大学毕业后，获得了一笔不小的家族遗产。他没有盲目投资或买下钟情已久的小汽车，而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环游欧洲。在西班牙与北非隔海相望的地方，他在一座小岛上停下了脚步。岛上的生活原始异常，从沙滩上望过去，白色的房子建在山顶，像一只只等待迁徙的鸟。 岛上聚集了大量流离失所的落魄艺术家，他们在一起开派对，煮劣质的茶叶跟咖啡。海边有家小小的酒馆，他们将那里当作公共的家。 后来，他住进了一个吉卜赛女人的房子里，她的丈夫是一位雕塑家，半年之前醉酒出海，再也没有回来。三年过去，桑德罗觉得这样的生活已经足够，于是只身一人回到了马德里。 桑德罗是一个天生的诗人，一个彻头彻尾的浪漫主义者。他敏感多疑易伤感，有着丰富的情感跟“彼得潘”式的人生观。这是他的优势，却也是灵魂的裂痕。 在返回马德里的途中，他绕道科尔多瓦，被一名跳Flamenco的舞者吸引，一心追随，接着在那里住下来，一住便住到了三十岁。 “你不喜欢过分停留，你喜欢说再见时的快感！” 桑德罗开口反驳：“不，我对离别那个字眼心存恐慌，因此在一段旅途的末尾从不会过分留恋，而是以*快的速度投奔下一个停靠点。” 那天晚上，我与他做了一个约定，要用至少半年的时间留在彼此的身边。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度过了快乐的时光。在西班牙的*南边，在安达卢西亚的腹地，在地中海怀抱的深处，我们在沙漠与海洋之间徘徊，在腥潮与躁动之间辗转难眠。 外人面前的桑德罗永远都是那副庄严的不快乐的模样，难以被取悦的眼睛像是两口无可救药的深井。兴许正是这种难以消融的孤独，令他的青春看上去比任何人都要漫长。 他会时不时开着一辆二手小货车到镇中心的Bazar（集市）购物，推开家门的时候从背后变出一捧鲜花或是一整条风干的火腿。当他**次背着吉他，伸直胳膊，将火腿递给我的时候，我便无可救药地爱上了眼前的这个男人。 我会在看电影的时候，突然疯狂地想念他。然后立马从电影院里跑出来，追着巴士，赶着尘土，迫不及待地回到家。那时候，桑德罗兴许正好坐在门前的花园里擦拭他的吉他，我们钻进屋子，热风将门带上。他会拥我坐在老旧却干净的地毯上，试音调弦，接着弹上一首轻快的Flamenco夜曲。 4. 我们几乎每天都会开车去海边，在灯塔的背后铺上厚厚的亚麻毯子并排躺下来。面前是地中海，斜对面那片遥不可及的陆地便是摩洛哥。我们吹着海风，桑德罗将耳机递给我，里面唱着Nova Menco（西班牙吉他五重奏乐团）的Let’s Jazz Flamenco（我们来跳弗拉门戈爵士舞吧） 。我跷着脚，看不远处的城市在海面随波浪跳动。我学他的样子，将喝空的啤酒瓶贴在眼睛上。我看到夕阳变成淡淡的墨绿色，看到一架喷气式飞机自头顶呼啸而过。 有那么一个瞬间，我想要永永远远地留下来，留在托雷莫利诺斯，留在桑德罗的心里。 桑德罗去浅海潜水的时候，会提前租下一对躺椅及一把大大的遮阳伞，气温过高时还会从背后卖Tapas的海滩小店提来一整箱冰镇橘子汽水。我坐在不远处的沙滩上，看他的身影逐渐消失于海面，涂抹助晒霜，将当日晨报盖在脸上，接下来的几小时，随阳光的角度调整躺椅的位置。 天色渐晚，我们被涌动的潮腥与黑暗包裹，在黏稠而粗粝的海风中，俨然两座紧紧拥抱的孤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