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给少年的阅读课(全4册)

第二册 静 春天日子是长极了的。长长的白日，一个小城中，老年人不向太阳取暖就是打瞌睡，少年人无事作时皆在晒楼或空坪里放风筝。天上白白的日头慢慢的移着，云影慢慢的移着，什么人家的风筝脱线了，各处便都有人仰了头望到天空，小孩子都大声乱嚷，手脚齐动，盼望到这无主风筝，落在自己家中的天井里。 女孩子岳珉年纪约十四岁左右，有一张营养不良的小小白脸，穿着新上身不久、长可齐膝的蓝布袍子，正在后楼屋顶晒台上，望到一个从城里不知谁处飘来的脱线风筝，在头上高空里斜斜的溜过去，眼看到那线脚曳在屋瓦上，隔壁人家晒台上，有一个胖胖的妇人，正在用晾衣竹竿乱捞。身后楼梯有小小声音，一个男小孩子，手脚齐用的爬着楼梯，不一会儿，小小的头颅就在楼口边出现了。小孩子怯怯的，贼一样的，转动两个活泼的眼睛，不即上来，轻轻的喊女孩子。 “小姨，小姨，婆婆睡了，我上来一会儿好不好？” 女孩子听到声音，忙回过头去。望到小孩子就轻轻的骂着，“北生，你该打，怎么又上来？等会儿你姆妈就回来了，不怕骂吗？” “玩一会儿。你莫声，婆婆睡了！”小孩重复的说着，神气十分柔和。 女孩子皱着眉吓了他一下，便走过去，把小孩援上晒楼了。这晒楼原如这小城里所有平常晒楼一样，是用一些木枋，疏疏的排列到一个木架上，且多数是上了点儿年纪的。上了晒楼，两人倚在朽烂发霉摇摇欲堕的栏干旁，数天上的大小风筝。晒楼下面是斜斜的屋顶，屋瓦疏疏落落，有些地方经过几天春雨，都长了绿色霉苔。屋顶接连屋顶，晒楼左右全是别人家的晒楼。有晒衣服被单的，把竹竿撑得高高的，在微风中飘飘如旗帜。晒楼前面是石头城墙，可以望到城墙上石罅里植根新发芽的葡萄藤。晒楼后面是一道小河，河水又清又软，很温柔的流着。河对面有一个大坪，绿得同一块大毡茵一样，上面还绣得有各样颜色的花朵。大坪尽头远处，可以看到好些菜园同一个小庙。菜园篱笆旁的桃花，同庵堂里几株桃花，正开得十分热闹。 日头十分温暖，景象极其沉静，两个人一句话不说，望了一会儿天上，又望了一会儿河水。河水不像早晚那么绿，有些地方似乎是蓝色，有些地方又为日光照成一片银色。对岸那块大坪，有几处种得有油菜，菜花黄澄澄的如金子。另外草地上，有从城里染坊中人晒得许多白布，长长的卧着，用大石块压着两端。坪里也有三个人坐在大石头上放风筝，其中一个小孩，吹一个芦管唢呐吹各样送亲嫁女的调子。 第四册 1951 10 31（华源轮 宜昌）致沈龙朱、沈虎雏 龙龙虎虎： 我到了宜昌，是停船在大江中，只能看看岸上的。我们住在甲板上，一人占三脚长地位。明天入峡，情形会不同些。由汉口到宜昌，已走了三天，沿路平平衍衍，直到今大才在两岸见山。下午过枝江县，江岸景物房子极动人，我一看到这些，就总想到要哭哭，因为这些地方过去和我生命发生极多联系，我写的许多文章，背景都是这种光景中产生的。不意一下子，我的工作能力全失去了。只希望好好来为这个伟大国家伟大时代来再写几年，看到江岸边的种种，我的创造的心又活起来了。我一定要为你们用四川土改事写些东西，和《李有才板话》一样的来为人民翻身好好服点儿务！ 宜昌江面极平，明天入峡，情形就不相同了。我给妈妈寄了两个信，她会转到你们手边。长江伟大得很，一定要眼到才会明白。宜昌在入峡外边，山还不大。因船停江中，我们无从上岸，其实倒只想上去看看，会得到些新印象。你们两人要好好读书，要多读，也多写，多写有用处。莫同吴小春胡玩，这事虎虎要特别注意，在学校不要和人打闹，不要和人作不必要的争论，功课得比学校要求要高一些，完成多些，将来才可为国家多做点儿事。这也能鼓励我恢复这个脑子，脑子不得用是极痛苦可怕的。我希望你们肯多努点儿力，这事特别对我是一种鼓励！虎虎如想学工艺，将来工艺学校成立，即可到里面去，将来一定可做许多事。 我们船大致还要四五天才可到重庆。重庆大致还有几天停顿听报告，一路学习下去，到了村子里，可能是十一月半了。村子中工作只两个月左右。我们船上有三百多人，一共六百多人，分两船，到重庆会齐再分散。 到重庆我再写信来。 我们船上大家在甲板上玩的事情和你们在学校玩的差不多，都只是拍拍手换换牌。 船上正报告船还是要靠别一船办联欢会，是到江和轮趸船上举行，还有老解放区代表参加，一定有很多玩意儿。这时船就已在开动。我想如果你们来参加，一定更觉得有意思。我住的甲板上，王珉源、杨起也同在一处。是在船尾上。我身旁睡了个小胖子，是开书铺的，半晚上一打鼾，我即不易再睡。 船上很多同志都极有意思，学的不同，生活不同，却一同去参加革命，我如能写长篇小说，写来一定动人。特别是他们的年轻精神，快乐情趣。 有三分之一是党团员，所以学习特别好。学文件比在革大还深入具体。大家玩得简直如小孩子，歌也唱得很好。 我很想念你们，希望你们好好的学，好好的生活，妈妈如回来，可告妈妈，三个人订一个爱国公约，多来为国家做点儿事！你们有一条极重要，即为国家好好把学业学好。 长江入冬多雾，晚上江面全是雾，极动人。船在开行靠另一船，放哨声比火车响得多。明天入峡，江水即不大平，先告我们救生板用法，说可载浮百六十磅，十二小时，如真的要用到，可不易设想浮到江中和爬上岸时究竟情形。 再过十分钟，我们就得过江和轮联欢去了，这时我是在朦朦灯光下写这个信的。 我在车上摔了一大跤，腿和颈脖同受了点儿伤，今天颈部已转好，腿还不好。 我们国家太伟大了，要好好爱国家，为国家多做点儿事，为人民多做点儿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