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1912-1949)话体文学批评文献丛刊·影话卷

影戲話 周瘦鵑 撰 本文主體連載於《申報·自由談》一九一九年六月二十日至一九二〇年七月四日，不定期發表，凡十六篇。後復於一九二二年二月四日、一九二四年三月二十八日、一九二七年十月十三日《自由談》，再度刊載《影戲談》《影戲話》《影戲場》各一篇。今將此十九篇談影文章輯爲一編，名之《影戲話》。作者周瘦鵑（一八九五—一九六八），原名祖福，改名國賢，號瘦鵑，别署紫羅蘭盦主人，筆名鵑、泣紅、且住、梅丘、梅星、荷軒等，祖籍江蘇吴縣。以善治言情小説聞名於時。自十七歲始，歷編《禮拜六》《半月》《紫羅蘭》諸雜誌，生平所撰長短篇小説，不下數百種。周氏注意電影爲時甚早。一九一八年間，就有影癖，且對卓别林之藝術獨具慧眼。後任大陸影片公司編劇主任、大中華百合公司特刊編輯等職，曾編電影劇本《水火鴛鴦》《真愛》《還金記》等。本文所録影話，内容駁雜，既含影戲緣起、影戲與小説之關聯、歐美影戲業統計、影片類型劃分、中外影戲比較等宏觀叙述，又有電影本事、影片評論、影人小傳、公司近聞等微觀記録，整體上反映了早期觀衆的電影意識與觀影心態。因此時的中國電影尚處幼稚時期，故周氏所關注之影戲，多運自歐美，所涉中國影戲，僅有《海誓》和《湖邊春夢》二片。 一 影戲西名曰Cinematoraph，歐美諸邦盛行於十九世紀，至今日而益發逹，凡通都大邑，無不廣設影戲院，十餘所至數十所不等。蓋開通民智，不僅在小説，而影戲實一主要之鎖鑰也。考之吾國古昔，濫觴於漢武帝時，武帝以李夫人死，悼念弗衰，齊少翁夜設帳，張燈燭，帝坐他帳，望之仿佛是夫人。此雖近於神話，或亦爲少翁所演之一種影戲，惜後即弗傳，未能改弦更張耳。又新年元宵，兒童所弄走馬燈，外作方形紙框，内以紙雕爲車馬人物，黏作圓圖形，中加以軸，縳針其端，下承蚶够一，注油少許，兩旁燃燭，燭明軸動，轆轆而轉，車馬人物之影，映紙框上，如相逐然。吾國之影戲，如此而已。五年前，海上有亞細亞影戲公司者，鳩集新劇人員，映演《黑籍冤魂》及短篇趣劇多種，劇中婦女仍以旦角喬裝爲之，裝模作樣，醜態百出，情節佈景，亦無足觀，不一年而消滅，持較百代、林發諸大公司之影片，正如小巫之見大巫耳。 英美諸國，多有以名家小説映爲影戲者，其價值之高，遠非尋常影片可比，予*喜觀此。蓋小説既已寓目，即可以影片中所睹，互相印證也。數年來，每見影戲院揭櫫而有名家小説之影片者，必撥冗往觀，笑風淚雨，起落於電光幕影中，而吾中心之喜怒哀樂，亦授之於影片中而不自覺。綜予所見，有小仲馬之《茶花女》Camille、《苔妮士》Denise，狄根司之《二城故事》A Tale of Two Cities，大仲馬之《紅星俠士》Le Chevedier de Maison Rouge（按：即林譯《玉樓花劫》）、《水晶島伯爵》Le Comte de MonteCristo，桃苔（A. Daudet，法國大小説家）之《小物事》Le Petit Chose，笠頓之《旁貝城之末日》Last Days of Pompeii，查拉（E. Zola，法國大小説家）之《胚胎》Germinal，柯南達爾之《福爾摩斯探案四分鐘》。吾人讀原書後，復一觀此書外之影戲，即覺腦府中留一絶深之印象，甫一合目，解緒紛來，書中人物，似一一活躍於前。其趣味之雋永，有匪言可喻者。去冬維多利亞影戲院，嘗映演狄根司傑作《大衛柯伯菲爾》David Copperfield（按：即林譯《塊肉餘生述》），想影片中之佈景、人物，必能與狄根司之妙筆相得益彰。時予適嬰小極，未克往觀，至今猶呼負負也。 二 歐美諸邦，無不有影戲，無不有影戲院，而*盛者，尤莫如美國。據統計家言，一九一六年間，已得影戲院四千五百所。每日每一院中，至少有觀客八百人，每人六辨士，則全國影戲院一日間可入九萬鎊，一星期得五十四萬鎊，星期日尚不計，觀者必較平日爲尤盛，以一年計，則每年至少有二千八百萬鎊，從影機轆轆、影片閃閃中來矣。今閲時兩年有半，當猶不止此數，其盛况可想。英國影戲事業，雖次於美國，而每一城中，亦必有影戲園若干所，即抛咨毛司Ports Month一海口，至有二十二所之多，列席往觀者，占全部人民十六分之一，推想他處，相去當不甚遠。法國有百代Pathe Freres、高莽L. Gaurnont兩大公司，所出影片，多至數千種，則國中影戲之發逹，不問可知。其沿海之口岸上，嘗有人假船舶爲活動之影戲院者，是亦足見彼邦人士愛觀影戲之熱潮矣。返觀吾國，内地既多不知影戲爲何物，而開通如上海，亦未嘗見一中國人之影戲片與中國人之影戲院，坐使男女童叟，出入於西人影戲院之門，蟹行文字，瞪目不識，誤偵探爲盗賊，驚機關爲神怪，瞽説盲談，無有是處。欲求民智之開豁，不亦難乎！吾觀於歐美影戲之發逹，不禁感慨係之矣。 比來美國影戲，競尚長篇，每一種往往多至三四十本，如《紫面具》《半文錢》《黑箱》《怪手》《三心牌》《紅眼》《紅圈》《鐵手》《七粒珠》等。其*足動人者，率在機關之離奇：屋自升高，地能下陷，或書橱去而壁穴現，或承塵移而扶梯降。其建築之鈎心鬭角，固自可觀，而情節每有拖泥帶水、沙磔雜下之弊，與晚近海上梨園中之連臺新劇，如出一轍。然其吸引觀客之魔力，則頗不小，蓋彼觀客之心目，亦爲影片中五花八門之機關關住矣。海上諸影戲院，爲迎合普通社會心理起見，亦多映演此類長篇影戲。每值换片之期，人必蠭屯而至，在坑滿坑，在谷滿谷，鼓掌譁笑之聲，幾欲破影戲院四壁而出。曲院中人亦復嗜之成癖，多有挾其所歡俱至者，謔者戲稱之爲情慾之夜巿。蓋逆料電影燁燁中，或不免有幾多風流韻事也。予於長篇影戲中，嘗觀《孽海情天》全部、《三心牌》全部、《紫面具》《紅圈》《無聲黨》各半部。此等長篇，惟暇豫有福之人，始克觀其全貌。若吾輩文字中之苦力，恒在百忙之中，事勢所迫，每苦其半途中輟也。 三 影戲中之偵探片，以機關繁複、行動活潑爲上，情節曲折，尚在其次。近日社會中人*喜觀機關，歐美人心理如何，吾不之知，而吾國上中下社會以及婦孺則無不顧而樂之。梨園中優伶，爲歛錢計，每編一新劇，亦必有機關若干種，情節之貫通與否，均不問也。吾知他日變本加厲，舊劇中或亦加以機關，如演空城計時，忽平地現城牆一座，不必更用布牆爲代，而諸葛亮之一琴一扇，亦能不翼而飛，從天外飛來，不亦奇笑耶？吾於影戲中所見機關，以偵探長片《怪盗》The Phantom Baudin中之一幕爲佳。其先一室，本爲盗窟中賭場，有群盗聚賭其間，忽偵探來，奪門欲入，門外守者力尼之，乘隙微撥案頭一機關，群盗立入複壁，長案上所散紙牌，一一隱去，所有案椅雜具，不脛自走，忽互相配合，或成琴臺，或成樂譜之架，或成會場中之客座，井井排列，疾如電矣。群盗亦易裝而出，或爲賓客，或爲琴師，歌樂之聲既作，儼然一音樂會矣。偵探入室見狀，嗒焉而去。觀其變易之速，令人可驚，殊不知其何術致此也。一二年前，海上盛行一種偵探影片，每種僅四五本，層見疊出，其偵探曰聶克温脱Nick Winter，機警如狡兔，吾所謂行動活潑者，惟聶有之。每演一片，觀者恒雲集焉。柯南道爾之福爾摩斯偵探案，亦嘗見於影片之中。予所見者爲《佛國寶》The Sign of Four及短篇數種，已忘其名。福氏探案，以理論見長，或從事於手紋足印之間，一以暇豫態度出之，以視聶克温脱之跳踉奔突，判然各異。其不識幕端西文説明者，但見福氏作冷静之行動，莫名其妙，故觀者歡迎之誠，遠不如觀聶克温脱。名家小説，至此而丁厄運矣。 影戲中之《茶花女》，予見之於浩靈配克影戲園，爲一意大利片。演者均彼邦名伶，飾亞猛者瀟灑風流，恰合身分，名女優某夫人飾茶花女，能於一舉一動間，將芳心中哀怨之情，曲曲傳出，自非庸手。臨死時作捧心呻楚狀，尤極纏綿悱惻之致。白幔受風微拂，若真有茶花女芳魂來格者，其表情之工妙，吾無間然。惟體態如楊玉環，似嫌太肥。此等哀情之劇，竊謂宜以飛燕身材者爲之，庶瘦影伶伶，愈顯善病工愁之態，即如演《紅樓夢》中之林黛玉，亦非瘦人不可，若以腰大十圍者演葬花焚稿諸劇，人不將望而却走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