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命子

黄金少年 果自小就是个漂亮的人儿。只看照片，不必跟他相处的话，真是可爱得无话可说。浑圆的脑袋，精致的五官，灵动的神情，完全没有棱角，任谁看了也赞叹不绝，觉得一定是个又聪明又乖巧的孩子。就算间中流露出恶作剧的意图，也不会减少惹人喜爱的程度。换句话说，是那种跟真实性格存在距离，欺骗指数相当高的外貌。当然，他也不是存心骗人的。谁叫自己的样子生得那么讨人欢心呢！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身材太瘦，而且越大越明显。十岁前瘦还是可以的，毕竟是个小孩子；进入青年期，瘦到一枝竹那样，连他自己也不能满意。加上一直长高，比例上就有点失衡，基本上就是一个火柴人的模样了。问题是食量不大，又懒做运动，既不长肌肉，也不长脂肪。告诉他婴儿时期曾经是个大胖子，他死也不肯相信。就算有照片为证，也觉得那只小乳猪跟自己毫无关系。 儿子出生便属重磅，胃口极佳，很快便肥肉横生，眼耳口鼻和手脚关节都消失不见。抱着他去公园，人人见到都忍不住过来逗他，叫他“肥仔”。然后望望我这个瘦子父亲，好像怀疑是不是我亲生似的。天天抱住个肥仔也真是累，但觉男人之家推着婴儿车样子很“娘”，便唯有强作孔武有力之人，把巨婴搬运于双臂之间了。那时候自己的体能也真是不错，练就了某种铁人赛选手似的耐力。就算儿子去到两三岁，也可以单臂抱着熟睡的他，由市区一直站着挤火车回到粉岭家。不过，十几年下来，后遗症便统统出现了，浑身筋骨关节没有哪一处不是伤的。 肥仔也肥不了多少年。大概三岁以后，变得拣饮择食起来，而且甚为严重，体重也因此急速下降，终成了今天的道骨仙风的模样。一直没变的，是那个保龄球似的又大又圆又硬的脑袋。出生时就是因为头颅太大，医生建议开刀，错失了自然分娩的经历。妻子说，当时在医院育婴室里，初生婴儿样子都差不多，但只要找头*大的那个，就是自己的儿子了。大头果长大的过程中，智力甚佳，鬼主意也很多，就是欠缺某些人之常情的思维。质和量往往不是相辅相成的。 纵使人变瘦了，但因为头大，所以抱起来还是很重。儿子小时和我很亲，上小学后依然常有搂抱。在街上牵着他的手走路，去到小学五年班左右。他喜欢像小动物一样把脸往我的怀里钻，有时候不小心一头撞过来，胸口会像给大石击中。随着牵手的终止，拥抱也慢慢不再。父子的身体接触，在十几岁之后便成往事。进入青年期的他，稍微碰一下也很大反应。骨肉之情，便剩下了口头上的沟通。到了连说话也不投机，更进一步的疏离便在所难免了。不过，下一代的成长必须从远离父母开始，原也是生命的常态，所以也不用过分唏嘘的。 儿子的头发，从小就是我给他剪的。其实也无须怎样的功夫，只要买一个电动修发器，调到所需的长度（一般是九公分），贴着脑壳像剪草似的推进就可以。因为他的头形浑圆，很适合这种简单的剪法，看上去也不觉得土气。他在十五岁之前，也很满意我的手艺，又或者是完全不在意自己的容貌。近来想是在学校交了较好的朋友，对自我形象这回事开了窍，突然觉得我一直给他剪的发型不堪入目。于是破天荒要求到外面发型屋去剪。剪了个时尚发型回来，整个人的样子也变了，好像不再是从前那个懵懂的小孩，而是个活脱脱的醒目青年了。我的那套破旧的剪发工具，也可以退役了。 老谚语常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本来是要提醒儿辈对父母感恩，但是在实际生活中，通常还是父母紧张儿辈的发肤居多。发型也许只是外观的问题，牙齿除了观瞻，也牵涉到咀嚼和吸收。儿子的牙齿天生多灾多难。三四岁的时候，乳齿已经蛀蚀得七零八落，去到要大规模修补的地步。到了小三四，又出现了下颚生长过快，牙齿出现“倒及”的现象。于是又要进行矫正，在上排牙齿装上胶套，再用橡筋扣连一个戴在脸上的支架，慢慢把上颚拉出。整个过程需时两年，期间嚼食和说话多少受到影响。到了终于成功把腭骨调整，又因为长期配戴牙套的缘故，导致牙齿严重不齐。按牙医的建议，下一步便要进行俗称“箍牙”的程序，并且得先拔掉四颗牙齿。 当时儿子已经念中一，不再轻易被人摆布。当他听到“箍牙”的目的主要是为了“靓仔啲1”，他便立即拒绝了。他觉得生一口乱牙完全没有问题。我和妻子也没有强迫他，任由他自己做决定。一来是因为儿子性格倔强，没有足够理据（例如危及健康）很难说服他。二来我自己的牙齿也不整齐，但从来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再加上读到日本小说家谷崎润一郎的怪论，认为现代西方式的洁白整齐牙齿肤浅俗气，满口烂牙乱牙才具有东方式的美感，便加倍放胆抛开父亲的责任，让儿子任性妄为了。没料到的是，果*近主动提出，这个暑假想去“箍牙”。快要十六岁的他，似乎开始注重仪容起来了。我当然也不会坚持要他保留东方式的美感。 牙齿虽然不佳，儿子的眼睛却一直是极好的。直至初中，一点近视也没有，视力近乎完美。我曾经怀疑这是他不看书和不看电视的后果，也不知应该感到庆幸还是无奈。他优良的视力都用在看巴士和火车之上。距离很远便看到巴士的路线和型号，所有的细节都逃不过他的法眼。他甚至可以从粉岭站看到上水站停靠的列车是新款还是旧款。不过，去到中二视力便变差，在学校看不清楚黑板，在街上也看不清楚巴士了。（他关心的无疑是后者多于前者。）验出了患上一百五十度近视，虽不算严重，但对生活也有影响。配了眼镜却又不愿意戴，不知是嫌不舒服还是不好看。唯有上课坐前排，伸着脖子，眯着眼睛，让老师以为他很好学和专注。 说到为儿子的身体发肤而心痛，*难忘的莫过于他小三时跌断了右上臂骨。那是傍晚六点左右，我从公园步行回来，洗了澡，在睡房用电风筒吹干头发的时候，果突然跑进来，大喊很痛很痛。我起先以为只是戏耍，但见他在床上滚动，状甚痛苦，才心知不妙。一问之下，原来他刚才偷偷溜进我的书房，爬到书桌上玩弄书桌灯（他*近常常这样做），一不小心往后掉了下来，右臂着地。我试着触摸他臂上的痛处，但他立即弹开，看来情况相当严重。于是便立即送他到附近的公立医院。急症室照例大排长龙，轮候时间至少三个钟头。只是安排他照了X光片，还未轮他到见医生，便送他回家吃晚饭。晚饭和着泪水吞下，待到时间差不多，又回到医院去。终于进诊疗室了，医生以为又是大惊小怪、动不动便送孩子来急症室的家长，起先态度有点轻率。一看X光片，神色一变，凝重地说：“原来真的断了啊！” 办理好入院安排，果被送到一楼病房，已经是深夜十二点。来了一位学生模样的男性骨科医生，跟我们解释说，儿子的右上臂受到的是 Greenstick Fracture（青枝骨折）。因为孩子骨骼柔软，骨折时往往有如细嫩的植物枝条，弯曲但不完全断开。治疗方法是徒手复位，也即是用外部的手法把弯曲的部位移正。虽然不用做手术是个好消息，但只要想想孩子要忍着痛，让医生把折断的臂骨拗直，心里就觉得恐怖。年轻医生请我们到外面等候。我在走廊上踱步，浑身在颤抖着，准备随时听到儿子的尖叫声。但是，病房却出奇地平静。过了一会，医生从容地走出来，说复位已经完成了。往下要打石膏固定手臂，不要让患处再移位。到里面一看，儿子静静地挨在床上，好像很舒服的样子，没有哭喊过的痕迹。果这个人，从小到大，除了婴儿期和刚跌断手臂的几小时，从未流过眼泪。 成长中的儿童，骨骼特别容易康复。过了两个月，果的手臂便完全无碍了。虽然人不长肉，但骨骼却高速生长。中三的时候，长到跟我一样高。到了中四，高度已经超过了我。站着跟他说话，我要抬起头来；一起拍照显得我很矮。他的脸形变尖了，鼻子变高了，眼睛变长了，发型也变成熟了。再架上眼镜的话，跟以前稚气的样子已经完全两样了。看着他高瘦的身影，顿觉时光的飞逝，自己的心境也忽然变老了。他不再是那个让我抱在臂里，高高地抬起的小孩，我也不再是那个可以在体力上支持他，保护他的壮年男子了。当他的发肤和神志日渐茁壮，我便进入了下坡的阶段。纵使离终结还有一段距离，毕竟已是末路风光了。 我记起果六年级尾声的时候，我*后陪他放学的日子。我和他说好了，升上中学之后，他便要自己坐车上学和放学了。那天他特别幸运，坐到了他喜欢的巴士。是什么型号我已经不记得了。我们在家对面马路下车，下车后要经过行人天桥。他急步跑到行人天桥中央，在栏杆前停下来，伸着脖子，从路旁丰硕的大树的枝叶间，盯着下面的回旋处。我们刚坐过的那辆巴士，在绕进旁边的屋邨后，会再经过这个回旋处，才开往上水的方向。初夏的阳光穿透无人的天桥，栏杆的疏影横斜在地上。栏杆外簇满了青嫩的新绿，在微风中一晃一晃。那个在我前面十数步的小人，穿着白色短袖衬衫和灰色短裤，有着浑圆的头，精巧的脸，和轻盈的肢身，整个儿的沐浴在夕阳的金光里。我意识到这是我*后一次接他放学了。他很快便是一个中学生，一个少年。一辆金光闪闪的巴士绕过回旋处。少年的目光，也随之而打转。他的脸上，有非常满足和幸福的笑容。一个灿烂的、无忧的，黄金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