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圣经》图谱解读

前言 皮埃尔—约瑟夫·雷杜德（Pierre-Joseph Redouté，1759—1840 年）创作的《玫瑰圣经》（Les Roses），其实是一部蔷薇、玫瑰和月季图谱，几乎汇集了他那个时代世界蔷薇属植物的精华。根据我国大多数玫瑰月季爱好者的称谓偏好，省去枝节，本书中均以“玫瑰”称之。 《玫瑰圣经》共分上、中、下三册，初版始出于1817 年，至1824 年全部出齐。全书共收录玫瑰169 种，版图169 幅。我在美国汉廷顿植物园古籍中心曾见其初版。据古籍中心图书管理员介绍，全世界尚存成套者，只有三套，此为其中之一，保存完好，弥足珍贵。 在该书出版至今的200年间，书中所收录的玫瑰，历经战争与和平之演变，饥荒与瘟疫之灾变，黑暗与文明之嬗变，或已消失，或历久弥新。 据粗略统计，《玫瑰圣经》自初版以来，已被译成多种文字，版本多达200余种。归根结底，是因为《玫瑰圣经》既是古代手绘玫瑰画谱，又是珍稀古老玫瑰图谱，更是西方玫瑰演化简谱。对中国人来说，它以系统化、图像化、档案化的形式，形象、直观、生动地印证了我早先在国际学术界提出的“中国月季，世界的月季”这一关于世界月季起源与演化的研究结论。 1 大师笔下的玫瑰手绘与玫瑰艺术巅峰 自欧洲文艺复兴以来，西方植物绘画如雨后春笋，蓬勃发展，尤其在上层社会极为盛行，因此这一时期的植物绘画大师层出不穷。 在照相技术还未诞生的年代，若想精准描绘结构复杂且色彩丰富的植物，没有一定的植物学知识，显然难以完成。所以，欧洲早期名声显赫的绘画巨匠，几乎也是同时具备丰富植物学知识的植物学家。例如被誉为“静物画之祖”的米开朗琪罗·梅里西·达·卡拉瓦乔（Michelangelo Merisi da Caravaggio），又如《万历青花瓶里的花卉静物》的作者，丹麦画家大安布罗修斯·博斯查尔特（Ambrosius Bosschaert，the Elder），再如早于雷杜德几十年成名、玫瑰绘画《条纹蔷薇》的作者，德国植物学家兼昆虫学家乔治·狄俄尼索斯·艾雷特（Georg Dionysius Ehret）。 坦率说，在描绘玫瑰，尤其是在对玫瑰细部形态特征再现的精准性，以及枝叶空间结构分布的灵动性、真实性和艺术性方面，若将雷杜德与17 世纪荷兰静物绘画大师扬· 梵·海以森（Jan van Huysum）相比，会发现扬更胜一筹。他笔下的百叶蔷薇，其叶片上脉纹的凹凸、起伏与分布，花枝上皮刺和腺毛的形态，花萼两侧的分裂特征，花瓣部分内瓣和外瓣的褶皱，以及内瓣外瓣色调的过渡和渲染，几乎达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而所有这些，仅仅是他整幅静物画中一个小小的局部而已。 但是在玫瑰绘画历史上，雷杜德的绘画自有无可替代的地位。就其个人而言，他早年师承植物学家查尔斯—路易斯·埃希蒂尔·德布鲁戴尔和勒内·卢伊什·德方丹，这使得他具备了创作植物画所必需的形态分类学专业基础；后又做过法国玛丽·安托瓦内特王后的陈列室画家，还当过新任法国皇后玛丽·艾米莉的专职画师，绘画技法日臻成熟；尤其是他受约瑟芬皇后之邀，得以在梅尔梅森城堡的玫瑰园中进行长期且深入细致的观察与写生，因而他所绘玫瑰，既有欧洲文艺复兴早期静物画之构图，又有玫瑰细微形态特征之渲染，更有玫瑰绚丽色彩之还原，可谓人、画、玫瑰三者合一。可以说，没有哪位画家，比他更了解玫瑰；也没有哪位画家，比他更会画玫瑰；更没有哪位画家，比他画出过更多的玫瑰。也正因如此，他所绘的《玫瑰圣经》在世界美术史上，留下了“*优雅的学术、*美丽的研究”之雅号。 2 《玫瑰圣经》版图的像与不像之痛 约瑟芬皇后梅尔梅森城堡里的玫瑰园，对欧洲甚至对整个西方来说，既是曾经的玫瑰圣地，也是实现中国月季本土化的星火之源。雷杜德所绘的玫瑰品种大多来自这座玫瑰园。这些古老的玫瑰来自世界各地，既有野生蔷薇原种，也有古老蔷薇栽培品种，更有来自中国的野生玫瑰和古老月季。它们是约瑟芬皇后对玫瑰痴情的见证，更是全人类共同的种质与文化遗产。 只可惜雷杜德创作时期的欧洲，尚处在竭力将远道而来的中国月季本土化的初始阶段，许多本土育种家，还在探索如何把中国月季所特有的四季开花等基因转移到本土的古老蔷薇身上，以培育出既适合本地生长，又能使枝叶更加繁茂花朵更大，还能四季开花的中式欧洲月季。这也是除了少数几种来自中国宋代的古老月季和它们的变种（如波特兰月季、诺伊赛特月季等）外，在《玫瑰圣经》中很难找到欧洲真正意义上能够四季开花的月季的原因。 但是，《玫瑰圣经》中所收录的玫瑰，种类之多、范围之广、文献之众，已属当时蔷薇属植物培育与鉴赏的*高水准。并且《玫瑰圣经》里的玫瑰，均有名有姓，虽只配有简单的文字，甚至还有些许差错，但写真般的手绘可作为对照，这为后来的研究者提供了难得的图像史料。全书169 种玫瑰，就有169 幅写生绘画，这是迄今收录玫瑰种类*多、系统*全、印制*佳的玫瑰专类图谱，所以完全称得上是“玫瑰的圣经”。 这些玫瑰绘画，不仅仅是简单的写生，而且凝聚了植物画家雷杜德一生的追求。也正因如此，他才被后世尊称为“花卉界的拉斐尔”。《玫瑰圣经》不仅仅是雷杜德对玫瑰的爱与激情所致，更是其长久钟情于玫瑰花间枝头的匠心独运，几乎达到了花人合一的精神境界。这样的巨匠之心，正是我们这些玫瑰工作者所需要的，也是玫瑰爱好者所敬重的。然而，令人颇为痛惜的是，目前所见《玫瑰圣经》中的画作，并非雷杜德手绘原画，而是经过多道工序修饰和多种色彩叠加的铜刻版画，再加上数色套印的不确定性，即便是保存*完好的初始版本，其图片亦非原画。 至今记忆犹新的是，我那时远涉重洋，在美籍华人、钢铁专家、“月季夫人”蒋恩钿之子陈棣先生及其夫人的担保下，有机会进入汉廷顿植物园古籍研究中心，将《玫瑰圣经》（上、中、下三册）捧在手里。当我将其放在宽大的阅读桌上仔细查看的时候，欣喜之余，也惆怅莫名。这么珍贵的古书，在我的梦里梦外萦绕数十年，当三册在手时，却犹如雾里看花，大多数玫瑰种类似是而非，版画与鲜活的玫瑰之间，少了那样一点真实与灵气，让人有一种隔靴搔痒般的无奈。 但这并非雷杜德的错。哪怕他把千姿百态的玫瑰画得再怎么出神入化，但一经雕版化之后，就失去了玫瑰应有的精神气。由此带来的问题是，除了一部分形态特征特别明显的种类，如单叶黄蔷薇、金樱子、木香等，可以被轻而易举地识别出来，大多数品种，如中国古代名种赤龙含珠、休氏粉晕香水月季等，非研究精深者，则很难加以辨识，欣赏效果更是大打折扣。 如何能够跨越时空来欣赏这些玫瑰，且可以获得准确的植物分类学知识？办法或许是有的。这个办法，就是设法找到书中每一幅版画所对应的玫瑰，用其高清照片，在版画和鲜活玫瑰之间，搭一座跨越200 年的桥，让你一步穿越到约瑟芬皇后所建的玫瑰园，摘到只属于你的那朵玫瑰。这就是我花费十余年，收集，甄别，拍摄，疏注，*终凝聚成这本《玫瑰圣经》图文疏注与鉴赏之初衷。 3 《玫瑰圣经》的玫瑰种质与解析 对《玫瑰圣经》中的169 种玫瑰，按野生蔷薇（Species，单瓣）、栽培蔷薇（Variety，重瓣）、玫瑰（Rosa rugosa）、月季（Monthly Rose） 这四类进行分类统计，我们便可以从中发现许多鲜为人知的秘密。即其中40% 为野生蔷薇，分别来自欧洲、美洲、中东、中国等地；51% 为野生蔷薇的栽培品种，其表现形式为重瓣类型，如法国药师蔷薇（Rosa gallica var. officinalis）、重瓣大马士革蔷薇（Rosa damascena Plena）、无刺重瓣白木香（Rosa banksiae Plena）、粉团蔷薇（Rosamultiflora cathyensis） 等；9% 为中国月季， 包括其不同栽培类型；而玫瑰只有一种，无疑来自中国。若以花色统计，则粉色种或品种*多，可达46%；红色和白色则基本相当，分别为23% 和24%；复色很少，约占5%；而黄色*少，只占2%稍多。 这些数据非常直观地告诉我们，1817 年前后，欧洲庭院栽培品种仍然以蔷薇为主，主要有野生蔷薇和历史上栽培已久的重瓣蔷薇这两类，这些蔷薇占据了当时可以用于庭院栽培种质的90% 以上。由此可知，200 年前的欧洲，几乎看不到用中国月季与当地重瓣栽培蔷薇杂交而成的欧洲月季。这些早期的欧洲月季，如今亦被称为“欧洲古老月季”，尚在中国月季本土化的艰难选育之中。而尽管真正意义上的玫瑰（Rosa rugosa）—中国玫瑰本身具有耐盐、耐寒、耐阴、抗病虫害、花香浓烈等种质优势，但尚未被杂交利用。 尽管中国月季品种的比例只占169 种中的9%，但已经出现了星火燎原之势。因为，*初引入的“中国四大老种”，已经出现了单瓣、微型、小叶、小花等不同类型。这些类型的出现，并非杂交之唯一结果，而更多是因为当时的欧洲育种家，通过采集中国月季的种子播种成苗后，从其实生苗中直接筛选而来。这是一种获得新品种*为简捷的方法，其基本原理就是，中国月季并非野外野生纯种，而是经自然和人工参与杂交后长期选育的尤物。当取其种子播种时，后代会不同程度地出现性状分离，比如在重瓣品种中出现单瓣类型，白花品种中出现粉花，灌木品种中出现藤本类型等，如此这般，均可成为新的品种。还有一种可能性就是芽变，即在同一株月季上，长出不同的株型，开出不同颜色的花朵。所有这些，均可理解为栽培品种在某种程度上表现出的返祖现象。 4 《玫瑰圣经》的使用价值与现实意义 《玫瑰圣经》为我们揭示了异常丰富和珍贵的史料。它明确告诉我们，欧洲有蔷薇，既有蔷薇的野生原种，如法国蔷薇、田园蔷薇、草地蔷薇、狗蔷薇等，也有经长期栽培而来的重瓣蔷薇栽培品种，如欧洲历史上著名的重瓣大马士革蔷薇、重瓣百叶蔷薇、重瓣法国蔷薇等。但是，这些都是叶片细小、花径较小、一季开花的灌木或半藤本蔷薇而已（秋大马士革蔷薇等可在秋天少量开花）。因此，250 年前的欧洲，既无玫瑰，更无月季，有的只是蔷薇。直到“中国四大老种”（月月粉、赤龙含珠、帕氏淡黄香水月季、休氏粉晕香水月季）等，于18 世纪中期被西方植物猎人先后引入欧洲之后，才与当地古老蔷薇杂交，逐渐形成欧洲早期 能够四季开花的古老月季，如诺伊赛特月季、波特兰月季、波旁月季等，并*终于1867 年形成所谓的“现代月季”（Modern Roses）。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目前西方以1867 年作为现代月季和古老月季的分界线，是在对中国月季没有充分了解的情况下制定的。如果将以此作为分界线的品种“法兰西”（La France）与宋代月季名种，如春水绿波、金瓯泛绿、六朝金粉、虢国夫人、贵妃醉酒、粉红宝相等进行仔细对比，就会直观地发现，1000 年前的中国古老月季已具备叶片颀长光亮、花瓣宽长厚实且高心翘角、花朵四季可见、有着浓郁的甜香[ 西方称之为茶香（Teascented），是现代月季在分类上被称作“杂种茶香月季”（Hybrid Tea Rose）的由来] 等特征，而这些特征均与作为现代月季所必须具备的形态与性状特征并无二致。因此，也可以说，西方所开创的现代月季，其实是中国月季的延续，或者说是“中国古代月季欧洲本土化的结果”。 5 《〈玫瑰圣经〉图谱解读》结构编排与图文疏注 为便于一般读者理解，同时兼顾蔷薇属植物分类习惯，本书按照野生蔷薇类、栽培蔷薇类、玫瑰类、月季类这四大类别，从《玫瑰圣经》的169 幅版画中精选各具代表性的品种，累计85 种，约占原书种类的一半有余，构成此书骨架。用原书版画和现存活植物高清图像做比较，辅以文字疏解，力图还原雷杜德每一幅玫瑰画作的前世今生。 该书结构编排与内容，要点如下： 一是对其原版玫瑰名称进行考证，剔除过时的旧称，修正不确切的俗称，根据其品种、形态、分类、特征和命名习惯，*终确定恰当规范之名称，以便国内外交流使用。 二是选用*接近原版版图的高清图谱，整版与插图相结合，以供读者甄别与鉴赏。 三是精选相应版图品种的标准高清照片，通过图像转换，加以形态对照，以拨开版画与鲜活品种之间那层似是而非的朦胧迷雾。与此同时，撰写长短不等的文字加以说明、引导和引申，以增加本书的知识性、趣味性、可读性和实用性。 这样，你既可以欣赏到《玫瑰圣经》初始版本的画作之精美，又可以触摸到当下的玫瑰植株形态与花朵之鲜活，还能与约瑟芬皇后、雷杜德大师和玫瑰名种对话。书中还有一些小贴士，给你当个小参谋，说说哪些可以栽进你的小院，让你也能成为世界玫瑰遗产的传承人。 蔷薇是玫瑰的根，是月季的本，是蔷薇属植物的全部。它既是花中皇后，又是美的化身，更是与人类如影随形的一剂精神良药。 “心有猛虎，细嗅蔷薇。”（In me the tiger sniffs the rose.）英国诗人西格里夫·萨松代表作《于我，过去，现在及未来》中的这句诗，余光中先生译得出彩。他不落前人俗套，硬是没把rose 译成文学化的“玫瑰”，这才有了蔷薇之诗意经典。 其实，无论是古代文人雅士，还是现代凡夫俗子，于其生活，恐怕也不能没有蔷薇。人生如花，如茶，如歌，如修行，即便竹杖芒鞋，也要轻胜快马，面朝大海，用心细嗅蔷薇。 谨以此序，致敬《玫瑰圣经》原著作者皮埃尔—约瑟夫·雷杜德，致谢为其中文版注疏付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