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北行吟

《塞北行吟》：
　　吃饱了，把往家捎的东西放在驴背上，姐三个又回到少女时代，说笑打闹着往家走。前方的路渐有上坡，山口显现，青草漫坡，行将进去，人就在两山之中，四下里静静的，顿时又回到魂牵梦绕的地方。小卧龙岗的家在高岗上，前有小河后有树林，院墙内外有梨树枣树好多树，大黄狗欢蹦过来，姥姥把着门框，已经望了很久很久……
　　母亲讲姥姥家的事没完没了，但不能再占篇幅了。还得说回父亲“住地方”。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东北各家买卖生意兴隆，父亲一帮小弟兄也长大了，能往家捎钱了，到了腊月回家过年，一家人很欢乐。不料，□□人进来了，一切都□了。母亲说：“有一天，老爷爷站在当院，用拐杖戳着地砖喊，说日子没法过了，散了吧，各屋的都各找自己的爷们儿去吧！”
　　就这样，这个大家族以独特的方式谋生，又以独特的方式收场。没有土地牵扯，只是收拾随身衣物，各屋甚至连招呼都不用打，一夜过去，人就走了大半。我奶奶、老叔、老婶，还有我母亲、大姐、二姐，直奔大连。那时我爷在铁岭，可他不管家里事，就愿意和一些道士在一起，按东北话说，有点不着调。但他是长辈，没人敢招惹他。我大伯是爷爷前房留下的，早自己出去“住地方”了。父亲排行老二，实际是长子，整个家庭生活，都全靠他一个人支撑。
　　在大连的日子，今年85岁的大姐依然记得：住一间不大的房子，很挤，父亲在柜要干的活很多，家里这些人的日常起居也要操心，于是压力很大。大连毕竟是城市，生活费用远比乡间高，而在乡间生活惯了的奶奶和我母亲，在这也不习惯，没过多久，众人就离开大连，但也没有回二道河子，而是到了盖平县城，在城里紧临城墙的地方，租了一个小院住了下来。父亲一个人在大连，家人住在这里，习惯称住在城里。
　　1938年冬天，大连益发合在四平建粮油加工厂。平地做起，是个苦差事，人们多不愿去，东家就让我父亲带了一批年轻人去，允许带家眷。母亲和姐姐去了，奶奶等仍留在城里。这一分手，我父亲母亲就再未与奶奶众人生活在一起。
　　“住地方”住到这时，父亲从一个小店员终于熬成了“掌柜的”。但“掌柜的”有大有小，腰缠万贯大老板称掌柜的，开小杂货铺也可称掌柜的。大掌柜、小掌柜，东西都是自己的。我父亲这个掌柜的则不然，益发合有董事会，下聘经理，父亲当经理，是受雇于人家，拿月薪养家。
　　父亲是一个不怎么爱说话的人，他手巧，会摆弄机器。他为人忠厚，年龄大，是弟兄们中的带头人。在四平十年，他们将一个厂子在道外的野地上立起来，成为一带重要的地理标志，因此，在解放战争四平战役中，这个厂区就成为双方争夺的焦点。我二姐那时十多岁，对此有记忆：国民党军队攻进来，挖沟做工事，吃饼干，□□□打进来埋锅做饭。工厂院子宽广，能有四个足球场大，除了放原料还种菜。打仗了，就剩下职工和家属猫在地窖里，上面摞好几层装满碎米的麻袋。渐渐的也不知道是谁占了大院，再响了过一阵雷似的炮声后，头顶上什么都没有了，麻袋都炸飞了，人们都往城外大道上跑，他们也跟着，人流滚滚，从此就告别了四平…
　　这是我家在四平生活的结尾，让我先说了。十年间家里还有两件大事，一是我母亲生了一个□孩，并长到一岁多，白白胖胖。因为前面连着生的都是女孩，父亲烦恼，母亲压力大。突然有了个大胖小子，一家人都沉浸在欢乐中。父亲为这孩子起名义增。应该是小名，在我这一辈，名字排序是个“兴”字。然而让人想不到的是，这个义增在一岁多得病，现在想起来也不过是感冒发烧转肺炎这类小孩子常得的病，打几针吃点药也就好了。但当时四平没有这个条件。二姐说她心口疼也就是胃病，疼得在炕上打滚，*终请来的不是医生而是跳大神的。她有抵抗力熬了过来，义增不行，死了。母亲为此受了太大的打击，一次次带着几个闺女去乱坟岗子上呼喊着找她的儿子，把姐姐们吓坏了。还好，母亲挺了过来，然而就是到了老年，说起往事话很多，她也很少提及那个义增。
　　奶奶由此认定母亲只会生养女孩，就要给父亲说一门二房。为此，父亲回了一趟盖平，但他有些犹豫。谢天谢地，关键时刻，他在街上算了一卦，得到两点明示：一是如再娶必折寿，二是你命中有子。父亲说我已有四个女儿，算卦的举起一只手摆了摆说不要着急不要着急。既然如此，也就不必着急了，此事就作罢了，也就少了一个麻烦。这可不是小麻烦，若娶了二房，日后是大麻烦。至于说盖平城里算卦是怎么算的，一巴掌五指，五个女儿，再有了我这□孩？我想这绝对不是父亲的杜撰，以他的文化水平，他也编不出来。或许那个算卦有事要收摊，或许他连媳妇都没有，听别人要娶二房就来气，总之这对我家来讲是一个完美的卦。父亲从此再不想这事，当然，他不敢也不可能想，因为时代发生巨大的□化，他的“住地方”的日子结束了。从1921年到1948年底，他在一家买卖里一“住”住了27年。
　　益发合大老板的老家在乐亭，但此时他们早就将家安在天津。不光是四平益发合的同人，几乎东北绝大部分的益发合员工都奔向天津。他们需要得到指示，下一步去干什么怎么干。谁料千辛万苦奔到天津，等待他们的是东家不露面，益发合散摊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