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影子(精)

男的一眼都不看女的，女的却不时偷眼望望男的，好像对他的平头短发和蓝布长衫感到什么兴趣。直到约莫走了七八里路，将近一个小时，前面出现好像是什么村镇的样子，女的才低声对男的说了一句：“不说话不好，怕会引起怀疑。”随即大声问车夫：“前面到什么地方了？”“九里沟。九里沟，十里铺，神仙难走这条路。”车夫两手握把推着车前进，随口回答。“怎么不好走哇？”还是女的问。“从九里沟到十里铺，说是一里路，三里也不止。”车夫推着车，头也不回。男的这时才望望女的，嘴里咕噜一句：“真奇怪。”“你没到过乡下，是不是？”女的问男的。“没到过南乡。”男的想着自己不止一次到北乡去上坟，*近还往北走过一次，可是嘴里没说，答话时也不看女的。“那你到过哪乡？”女的笑了。“北乡，还有西乡。”男的想起两年前北伐军来到时攻打县城，他先期逃往西乡亲戚家的事，可是仍然没有说出来。“你看到城西湖了？湖里有水没有？”“没见到。只见到一片庄稼，不知哪里是湖。”男的这时才多说了一句话。车夫插嘴了：“城西湖的地两块钱一亩还没人要。庄稼长得好好的，大河（淮河）一涨水，什么都淹了。可是要赶上一年不发大水，那就是大丰收。湖底的地肥着呢。可是哪年不发大水呀！”男学生忽然想起，自己有两个表哥就住在九里沟。二表哥还不大见面，大表哥却是常进城到家里来的。倘若路上碰见了，那可不好。他觉得不妙，连忙加快了步伐，不知不觉赶到车的前头去了。“你跑什么？像有人追你似的！”女学生发话了。男学生被这大声嗔怪唤醒了。他停下脚步，回头一望，只见那女学生只稍微走快些，赶上了，和车子并行，一脸不高兴。他只好等两人到一起时才举步。两人又放慢步伐，跟在车夫身后远些。这时他才低声说：“我的表哥住在九里沟。”女的扑哧一声笑了。“那怕什么！我当是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她反而提高声音，好像有意让车夫听见。男的无言可对，只心里着急。幸好所谓九里沟远看像村镇，实际只是有些人家住得略微稠密些，又都不在路边。路仍是穿田野过去的。他们很快就向离十里铺剩下的那一里进发了。“你怎么一眼就认出了我？我还怕不认识你，要在城门口找呢。”男的问。女的笑了起来，说：“我早就认识你了。我们住一条巷子，谁不认识你呀？小孩子穿长袍马褂，戴红顶子瓜皮帽，常常跑到我家门口那边的桥上东张西望。远看像个小老头，近看像个泥娃娃。”男的觉得被揭了底，受了侮辱，又不知道怎么反击。“我哥哥常提到你哥哥，他们都是教书的。”女的接着说。“我哥哥可没有提你哥哥。他们教的是两所小学，不在一起。”男的极力表示疏远。两人又都沉默下去。他们谈话时声音很低。“前面就是十里铺了。”车夫提醒他们说。原来十里铺只是个小小的集镇，有几户人家，可以远远望见。“望见在前面，还得走一两里路。”车夫补充说。不知是车夫走快了，还是他们走慢了，中间的距离更拉开了。女的不客气地望着男的，问：“你有十七岁吗？”男的又感到受了侮辱，不由得脱口而出：“你有十七岁吗？”一下子两人都失笑了。“我准是姐姐。你几月生日？”女的问。“怎么？你问我生辰八字？”男的不假思索就说出了口。他本来只想到要生辰八字是为了害人，好像《封神演义》上射死赵公明那样；不料话一出口，忽然想到对面是个女的，要生辰八字就联上婚姻了，不由得脸上发起烧来。“不理你了。这么坏！”女的声音很低。男的连忙转脸对女的想讲赔不是的话，却看到女的一张脸全红了。他的赔罪的话也不知怎么说了。这时他才看出女的鼻子旁还有几粒麻子。白脸变成红脸，麻点格外鲜明。他从来没有同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的女的在一起。姐姐比自己年纪大一倍还转弯，侄女比自己小了十岁以上。这次面对和自己一样大的女孩子，是生平**遭。他一意识到这一点，不觉手足无措，拙口笨舌，脸上更发烧，自己知道一定红得不在女的以下。这一点女的自然也发现了，尽管她并没有转过脸来。“走慢些。这个样子，被人看见，多不好。”她的声音低得只有男的一个人听得见。车夫在前面一家茶棚前把车子放下，回头一望，男女两个还离得远。他笑了笑，自己在一张桌子前坐下。对着茶棚里的老太婆用手朝后面指了指。老太婆拿过一把茶壶，三只茶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