熄灯(傲慢妄想和通用电气的没落)

**章 跌落悬崖 纽约州斯克内克塔迪市（Schenectady），2017年 7月下旬的一天，约翰·弗兰纳里（John Flannery）驾车驶入了莫霍克河（Mohawk River）边的一座小城。当他从世界上曾经z著名的电气化标志下经过时，脑子里正盘算着各种数字。很久以前这里就有比这个有名的标志更高的建筑了，但当弗兰纳里穿过大门、进入通用电气的诞生地和精神家园时，它仍然在37号楼的楼顶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电气城斯克内克塔迪是爱迪生机器厂（Edison Machine Works）的所在地。1892年，为了将发明家们z聪明的创意商业化，银行家们出资将几家公司合并，通用电气由此诞生。 在发明、制造、大规模生产、增长趋势势不可当的传奇文化的推动下，斯克内克塔迪曾一度繁荣兴盛，但现在，这个巨大的老工业基地给人一种空荡荡的感觉。在通用电气的鼎盛时期，这里曾有四万多名男女工人奔忙，到了2017年，这一数字仅为当时的十分之一了。 然而，体验历史并非弗兰纳里此行的使命，他的关注点在内部。通用电气电力公司是美国z著名的企业集团通用电气规模z大、历史z悠久的部门，而斯克内克塔迪是其总部所在地。 几周后，约翰·弗兰纳里将接手美国商界z著名的高管领导权，现在他来通用电气电力公司总部看望其领导人，并对他即将领导的公司的核心管理层进行评估。 弗兰纳里就像一位候任总统，他即将成为世界上z著名、z受尊敬的公司的首席执行官（CEO）。除了他，担任过这一职务的仅有10个人。随着官方正式任命的公布，弗兰纳里开始组织自己的团队，准备迎接职业生涯中z艰难的挑战。 在外界看来，这只不过是又一次井然有序、精心安排的接任过程，它会像通用电气一直引以为豪的那样顺利。为了确保从通用电气的管理者队伍中遴选出来的接班人能站稳脚跟，并把公司的传统再延续10年左右，弗兰纳里的前任杰夫·伊梅尔特（Jeff Immelt）正在监督权力的和平移交。 但表象是有欺骗性的。实际上，此时的通用电气正在走向混乱与对抗，几周后，这一切便会进入公众的视野。通用电气看似平静的表面下实则暗流涌动。 在被公司董事会任命为新CEO后，弗兰纳里几乎没有准备的时间。在那个周末及接下来的一周时间里，他的行程被安排得满满当当。他马不停蹄地参加新闻发布会、接受媒体采访、参加内部会议和高管情况介绍会，这些都是他在接手世界上规模z大、z受关注的公司之前必经的步骤。 他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他是一个求知欲很强的人，他的谈吐反映出他涉猎广泛，但他没有像一些企业领导人那样流露出傲慢之情。他是一个喜欢反躬自省的人，常常审视以往的谋划和决策，思考其中可能存在的问题，就像一名分析师在反复琢磨幻灯片上的内容一样。 他像银行家一样不断寻找新的视角，权衡备选方案的利弊，反复计算每一个数字，这样的本能做法源于他的冒险精神。正是因为具有这种精神，他和妻子才敢在异国他乡的泥泞道路上冒险前行。他还是一名猎手，时刻注意着猎物和隐藏的风险，寻找着还未被探寻的提供午餐的路边酒馆。 弗兰纳里身高不足六英尺，体型微胖，通常穿深色西装，这一点反映了他的金融业从业背景。他生性并不腼腆，但也不是一个容易与同事们打成一片的人，这与其他角逐CEO的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通用电气的一些高管像竞选议员的人一样热情主动，但弗兰纳里表现得很谦逊，尽管有时也会流露出一种能打消其他人疑虑的自信。在参加公司为投资者和媒体举办的活动时，他嘴角经常露出一丝苦笑，这与其同事表现出来的那种通用电气标志性的热忱神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然而，他必须适应自己的新身份，因为他要在一家视自己如王国的公司中扮演王者的角色，但他现在还做不到这一点。像一位世界级的领导人一样，弗兰纳里需要习惯这样的生活：急匆匆地在不同的地方奔波，一切行踪都被详细记录下来，不断有汽车、飞机或直升机等着接驾。他的前任伊梅尔特视察通用电气在世界各地的附属单位时，不需要随行人员发话，当地就会早早地出现一些投其所好的安排：会议室的置物架上会摆放上硬糖果和大量他z喜欢喝的无糖汽水。有股票分析师传言，为预防酒店里的健身器材不够用，伊梅尔特乘飞机时会带一台跑步机。然而，还没有人知道约翰·弗兰纳里喜欢喝什么样的汽水。弗兰纳里当然不习惯这些。 当他走到通用电气波士顿办公大楼的电梯旁时，一位助理立即赶过来按下了电梯按钮，并连声为电梯没有等他而道歉。弗兰纳里对这位助理的努力表达了感谢，但皇室般的待遇似乎有点过头了，他提醒人们要注意这一点。 跟随伊梅尔特出行时，弗兰纳里曾目睹过这些安排，但现在他告诉人们，这些安排让人觉得有些窒息，也让人觉得有些荒唐。不过，这份工作就是如此。工作变得日益复杂，日程被安排得满满当当，要四处参加会议，助手需要随行，飞机和警卫随时待命。虽然不久后随行人员就会不离左右了，但他现在至少还有离开总部的好借口，比如这次去斯克内克塔迪，没人会质疑他此行的必要性。 驾车出行也有助于保持头脑清醒。 6月12日，约翰·弗兰纳里被正式宣布为通用电气的新任CEO。他的父亲老约翰是康涅狄格州西哈特福德（West Hartford）的一名银行家，已经退休，获悉他的任命消息后仅12天就去世了。对于年轻的弗兰纳里来说，让父亲得知他升职的消息、在有生之年看到他成为美国z杰出的企业的领导人让他感到很欣慰。不过，父亲的去世还是给了他沉重的一击，让他的满足感和自豪感大打折扣。 弗兰纳里战胜了另外三位竞争对手（均为通用电气的高管），成为了伊梅尔特的继任者。伊梅尔特执掌通用电气已经16年，但此前外界没有发现他准备退休的任何迹象，甚至那些有意继任他职务的人也没有看出来，直到他宣布即将卸任。 弗兰纳里是一位金融专家，是通用电气大型贷款业务的老手。考虑到该公司一直以来对工业部门及其领导人的重视，他成了CEO选战中杀出的一匹黑马。不过，通用电气的董事会清楚，现在需要重新审视公司的战略。伊梅尔特的战略陷入了泥潭，公司的利润数据堪忧，他那极其乐观的口头禅没有得到应验。 弗兰纳里从一上任就希望，他人在评判他任期内的功过时，不仅要看他做了什么，还要看他没有做什么。他不会拖延、掩盖问题，而是会揭掉“创可贴”，将公司内部的一些病症暴露在新鲜的空气和阳光下。这意味着无论事实是多么残酷，后果有多么严重，他都会坦诚面对。尽管他深知，这么做意味着改变公司的基调，但他依然选择这么做。在伊梅尔特的领导下，通用电气的氛围向喧闹、模糊和乐观转变，这样的变化不仅经受不住严格的推敲，而且削弱了公司在华尔街及员工中的信誉。 弗兰纳里认为，他的CEO任期至少会持续几年，通用电气董事会会给他一段时间。但他还是必须从一开始就树立新的基调，并立即着手做出改革，甚至清除一些东西。他知道通用电气内有很多东西需要被清除。 弗兰纳里为波士顿闪亮的通用电气新办公大楼带来了新的基调：“再也没有成功剧场了。” 现在离正式上任仅有几周的时间了，他正夜以继日地对公司进行评估。与所有的CEO一样，弗兰纳里希望对公司的各个部门进行实地考察，然后根据自己的所见所闻，包括对工厂、办公室、损益表和债务的评估，做出相应的战略部署。在此前的几周里，他已经会见了100多位投资者和金融分析师。在前往位于辛辛那提的通用电气航空集团之前，他视察了通用电气电力公司。 无论是从身体上看还是从情感上看，他都不是在孤军奋战。事实上，有时候他想独处以便思考问题，但难以做到。有时侯他也无法看到他需要看到的东西。通用电气是孤岛式的组织，与它向外界展示的形象截然不同。弗兰纳里的足迹遍布整个通用电气：他在金融服务部门工作过，在亚洲（包括印度）和拉丁美洲开展过业务。在收购通用电气电力公司在全球的主要竞争对手时，他负责管理业务开发团队。 但这些跟在通用电气电力公司工作过不是一回事。 他不知道市场、产品、周期或人员的复杂性；不知道该公司的管理人员把数据层层上报到总公司、在弗兰纳里这样的高管看到这些数据之前，他们已经运用多少方法调整了会计数据、估值或风险。即使是通用电气的老员工，要了解电力部门的真实状况，唯一方法就是去其总部走一遭。 他们现在就在这么做。此刻他们来到了电力公司总部的会议室里，弗兰纳里和他的团队坐在一张大长桌的一边，电力公司的管理团队坐在另一边。当他们讨论业务问题时，两方的表情开始呈现出巨大的差异。 弗兰纳里对数字很满意，尤其是财务报表上的数字，他要从这里入手开启他在斯克内克塔迪的探究工作。但不一会儿他就发现了问题：翻阅财务报表时，他发现通用电气电力公司不知何故耗尽了现金。这一发现不仅令人震惊，而且让他感到不可思议。通用电气z大的工业部门竟然捉襟见肘了。仔细观察后他发现，该公司的利润似乎主要存在于账面上。经过多年形式上的调整后，这家公司看似正通过销售动力涡轮机及其服务获得可观的利润，但事实上，公司从客户那里获得的实际收入很少。更糟糕的是，在全球涡轮机市场增速放缓之际，电力公司生产出了更多昂贵的大型机器，库存量在增加。弗兰纳里后来对一位观察家说：“他们好像直接从悬崖上跌落了下来，连一点打滑的痕迹都没有。” 燃气涡轮机是通用电气的核心产品，是该公司生产的航空发动机的近亲：巨大的旋转转子带动了同样巨大的发电机，与爱迪生早期在曼哈顿下城（Lower Manhattan）安装的发电机没什么区别。就涡轮机的生产数量来看，没有哪家企业能与通用电气匹敌。运用通用电气制造的这种设备产生的电力占世界发电量的三分之一。 弗兰纳里在2017年视察通用电气电力部门时，该部门的新管理层才刚刚就任。在过去的十几年里，通用电气的老将史蒂夫·博尔兹（Steve Bolze）一直执掌该部门，但在CEO的角逐中败给弗兰纳里不久后，他就退休了。 接班人结果一揭晓，博尔兹就退出，这样的结果并不令人惊讶。但博尔兹未能当选却让一些人感到震惊，他们为他的出局感到很惋惜。博尔兹个子高大，长着方下巴，具有常春藤联盟足球队四分卫或电视气象播报员的外表和魅力。在通用电气董事会做出决定的前几天，他一直宣称，他是CEO接班人的不二人选。 从表面上看，博尔兹似乎是伊梅尔特接班人的合适人选。他管理着通用电气旗下规模z大的部门，帮助完成了通用电气有史以来规模z大的一次收购，他工作履历丰富，阅历深，经验多。像大多数雄心勃勃的通用电气高管一样，博尔兹也曾在集团的其他部门驻足过。他曾负责通用电气医疗集团（GE Healthcare）的海外业务，曾在总部的并购交易团队工作过，而且一些董事也支持他。在他执掌电力部门的12年里，该部门的增长势头强劲，这足以证明他应该被列入下一任CEO候选人的名单。 但弗兰纳里从电力公司的账簿中发现了问题。这让人不得不怀疑电力公司增长的真实性。博尔兹认为公司的现状是可持续的吗？他认为电力市场会复苏吗？或者他是打算在担任通用电气CEO后再处理电力公司的问题吗？因为若他报告了坏消息，尤其是向杰夫·伊梅尔特这样的CEO报告了坏消息，他获得z高职位的机会将被扼杀。 还是他压根就不知道也不关心实情吗，导致一切为时已晚？这是不可原谅的行为。在通用电气内部，业绩压力无处不在，完不成目标的后果可能是致命的，这是公司各个层面均遵循的传统。身为部门负责人，博尔兹不必知道下属的操作细节，而且这些细节也不重要，它们可在通用电气内部得到解决，但若他执掌的业务部门没有实现财务目标，那后果将是很严重的，会对通用电气造成无法弥补的损失。 不管怎样，随着博尔兹的离去，弗兰纳里需要立即着手处理电力公司的问题。他需要随行的 CFO（首席财务官）杰夫·伯恩斯坦（Jeff Bornstein）施以援手。从某些方面来看，这位CFO与博尔兹截然相反，他身材矮小、精干、风趣，身处通用电气财务网络的顶端。和博尔兹一样，伯恩斯坦也是CEO人选的z终入围者，不过与博尔兹不同的是，在被弗兰纳里击败后，他选择留下来辅佐新任CEO。 弗兰纳里看着z近调整过的电力公司数据，脑子里一片混乱。他越是深究这些数字，就发现问题越大。市场上出现的任何风吹草动都会使电力公司处于不利地位，而且它也没有足够的资金解决自身的问题。在通用电气的投资者看来，该公司似乎一直在编造数字，虽然表面上获得了丰厚的利润，但一切都是虚幻的，公司只是运用了会计伎俩以未来的利润掩盖了当前面临的问题而已。 电力公司向许多客户出售了延续数十年的服务保证。通过调整对这些合同的未来履约成本的估值，它可根据需要报告利润的增长。弗兰纳里摇了摇头，他不敢相信通用电气如此重要的部门竟然给自己挖了这么深的坑。 环保理念并不是在一夜之间风行世界的，但随着更多的替代能源上市，燃气涡轮机的使用将越来越少，需要的服务也越来越少，而这项业务正是电力公司真正的摇钱树。 未来燃气涡轮机的需求会继续下降，来自风能和太阳能的竞争会愈来 愈激烈。与此同时，该部门有太多未售出的存货，不出售这些设备，公司就无法获得资金。在市场持续低迷之际，出售它们显然是不可能的。不知何故，在报酬颇丰的通用电气董事和众多高管的视线之外，通用电气z大的业务部门竟然出现了致命的问题，而且只有少数几个人了解实情，包括博尔兹和伊梅尔特本人。 现在，距离成为通用电气的CEO仅剩几周的时间了，身在斯克内克塔迪的约翰·弗兰纳里看出来灾难即将来临。为做好上任前的准备，弗兰纳里审查了这家业务繁杂的集团的账簿，视察了集团旗下规模z大、z重要，也是其立身之本的工业部门，从中发现了一个致命的问题：该部门本该有充裕的现金，但事实并非如此。 若不是弄虚作假的话，该公司的账面利润确实激励人心，但现在，在弗兰纳里的审视下，那些掩盖了实情的会计手段失灵了。在美国z具代表性的公司工作了30年后，约翰·弗兰纳里登上了人生的巅峰，但现在整个公司恐怕要陷入深渊了。 弗兰纳里一向行事沉稳，但此刻也不由得惶恐起来。他一只手掌向上，眉毛扬起，扭头看向了20年前就认识的CFO，厉声问道： “你到底知不知道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