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啮齿动物

再版序 如今想来 输的是我 引起争吵的也是我 石川啄木 每到年初，网上就会流行相同的游戏：在一堆字母中寻找单词，*先看到的三个将成为你本年的关键词。以往我都是扫一眼就发现诸如love money miracle 这样的词，新年讨个好彩头的习俗，全世界都有。今年的我，却看半天没能找到一个完整单词，看到的都是似是而非的错误拼写。 似乎未来还没有决定它的样子。我也不知道想要问它要些怎样的祝愿。 如果可以选，我宁愿回头，一路走到过去的深处。这么喜欢《一代宗师》里的宫二姑娘，大概就是因为她说：拳不能只有眼前路，没有身后身。可惜到*后，谁都是他乡之人。 苏格兰高地的清晨，呵气成雾。我在外套口袋里塞一颗青脆苹果，手中捧着倒满热红茶的搪瓷杯，臂弯里挂好猎枪，套上厚重的长靴，穿过松柏冷杉间的小路去上陶碟射击课。 教练说：要专注，也要放松，你的意念就在扣动扳机的食指第二节指腹。 生活曾给我的，无用的平静和闲暇。 翻译的间隙，在书房里枯坐。思绪有时是疾速盘旋的鱼群，有时是单独的鲸，游过铺着暗红色花纹地毯的地板缓缓潜入墙角的黑暗，然后化成群鸟从窗口振翅而去。 长久的黄昏，给我太多时间看清内心所有呼喊无声的去向，遗忘的人默诵记忆所有的脉络。好像是冯内古特说过的，在起飞前你先要学会向深渊坠落，这是获得勇气的过程。不要去想，写过那么多荒诞与苦难的他，也有无法克服的恐惧和没能抓住的人。 我已经不记得那个清晨去看雨落在亚得里亚海上是什么月份。只记得那天骑的自行车特别笨重，后来发现是车胎没气，链条也早已生锈。 回忆里的图景偶尔有声音，有时还有气味。风吹过橄榄林，银灰色的雨的气息。一艘白色的游轮静默地驶过无声的大海，海平面消失在雨中，它如宇宙飞船悬浮在无尽的宇宙。 这个世界就是你在这些支离破碎中自己拼凑成的图像，正如那些我们以无用的片段组成的完整人生。许久没见面的朋友在失去至亲后，完成了她的**本书。她说：我想来想去，除了这本书，人生中已经找不到什么事必须做。 那时候我们坐在咖啡馆角落临时拼凑出的咖啡桌上，喝着并不太好喝的下午茶，侍应生努力向我们推销店里*后一份茶点套餐。外面开始下雨，他想早点下班。 我们曾迫切期待着得到些什么，或许是经历，礼物，爱。后来我们不得不开始计算自己*终会失去什么。注定是记忆，好奇心，爱。 从不想拒绝，到不能挽留。 如果说2022年有什么期待，大概是年末在朋友圈看见的那些待出版新书书单。等待很久的小说有托宾的《魔术师》。这部小说的精彩在《黑暗时代的爱》中关于托马斯·曼的那篇《被传记者追逐的退场》已初见端倪。 托马斯·曼*大的爱好，是冷酷无情地将自己以及亲人们作为原型写到书里，并为他们安排可怕的结局，这让家人们胆战心惊。这种担心似乎很有道理：自杀是家族遗传的命运。 除了一双儿女，托马斯·曼的妹妹在婚姻失败又穷困潦倒时也选择了自杀。他大受打击，但不是为她的悲惨结局，而是因为这桩悲剧像一道劈在他身旁的闪电。 女儿莫妮卡在横渡大西洋前往纽约时，船只遭鱼雷攻击，她亲眼看着丈夫沉入大海。在纽约酒店套房里写小说的托马斯·曼，不想被这样巨大的悲哀打扰，所以选择不去看望女儿。*后连他的传记作家们都痛心疾首地希望托马斯·曼能少点冷漠，不要光顾着沉迷于自己的创作。 托宾在《大师》里塑造的亨利·詹姆斯对我来说是一个具有无穷吸引力的黑洞，这个从生活之外观察人心的、从不为他人情感触动的写作者，也曾因为剧场中观众的嘘声而万念俱灰。 托马斯·曼的强悍，是一意孤行地要摒弃情绪干扰，让自己住在隔音棉里。因为对生活的缺陷诸多不屑或者说恐惧，他决定以内心的希望为准则，在自己身边以及书里创造出完美整洁的生活。一个擅长逃避的任性的强硬派，托宾看到了这种矛盾里荒谬的幽默。我期待着托宾以他独有的细腻和犀利塑造出的那个托马斯·曼，他会不会像水晶棱镜般变幻不定，也如水晶棱镜般冰冷坚硬。 想要放弃追求幼稚的完美，可以从学着理解自己爱的作家们开始。*终，我们得到的是对自己的原谅。理解比爱更难，它需要理性，是一见钟情般的火焰燃烧之后，余烬中剩余的坚硬的骨骼残骸。 如今想来，命运总叫我们承担，但我们依旧可以选择由书里的故事来负责这场创造与毁灭。如果这个故事有遗憾，那也是精心的编排。要感谢魔术师般的作家们，在他们布下的陷阱里我们期待被迷惑，也乐于被捕捉。他们的成功证明，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颗，愿意全然相信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