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选择:学会理解这个世界

金沙萨有几百万人口，我们驱车经过市郊时，看到的景象越来越贫困。这座城市传统的聚居中心被人烟稠密的贫民窟包围，而贫民窟里的生活条件非常恶劣。我们朝着东方正在升起的旭日开去，车轮下 的这条路有 2000 公里长，横穿了整个国家。公路上交通繁忙，主要 都是卡车，非常危险，因为铺了柏油的路面很狭窄。刚开始，我们还能时不时看到刚果河，但后来道路转向了，带着我们一路爬升到高原上。我们上路了。 柏油路面到处坑坑洼洼，我们的车也没法开快。我们**次停下 来休息是在一个名叫根盖的小镇，进镇的沙土路两旁挤满了货摊，旅 行者可能会需要的任何东西这里应有尽有，既有香蕉、花生之类的土 特产，也有汽车零部件、T 恤和短裤。有个裁缝手里正在补破了的衣 服。大部分旅人都囊中羞涩，所以出售的商品必须很便宜才行。很多 人坐在卡车拖斗里，跟几十个人挤在一起。因为暴露在炎热的空气中 和强烈的阳光下，他们都随身带着水罐。 越往东走我就越清楚地认识到，我们正在进入的是一个极端贫困的世界。道路逐渐消失在旷野中，跟沙土地面融为一体。没有什么比人们为了前往目的地，需要面对的困难更能清楚而冷酷地表明他们的 贫穷了。在刚果，旅途充满了艰险。还算平坦的大草原上却有一道道 深谷横亘其间，平坦的地面诱使司机超速行驶，而又老又旧、维修不善的汽车在山谷里遇险，一般都是因为刹车失灵。 沿途可以看到很多旧车残骸，这也是一种警告。我们经过的一段 路上刚刚发生了一起非常可怕的事故。一辆卡车肚皮朝天，路边的草地上有六具用布单盖起来的尸体。救援工作似乎是红十字会的人在指 挥。我们在旁边停下车，看看是否有人需要医疗帮助。我们了解到这 辆卡车坐了 30 名乘客，飞速冲进山谷。下坡的时候，为了省油，司 机挂了空挡。卡车飞速冲过山谷底部的桥之后开始爬对面的坡，但司 机无法重新挂挡，卡车也就没有了前进的动力。卡车开始往后倒的时 候，司机跳出窗外，消失了。没有了司机的车辆错过了大桥，掉进河 里。有些伤员已经送往医院，从水里打捞上来六名死者，但还有很多 人下落不明。我们在这里什么忙都帮不上，也就只好继续上路了。 志愿者告诉我们，除非有亲属前来认领尸体，否则这些尸体就会 被埋在路边。在一个没有资源维护道路和车辆、不能提供足够的交通 警察的社会里，人们必须自己想办法处理道路交通事故，并安排好伤 员和死难者。 我们刚好在日落前抵达马西马宁巴，这是处于高地上的一个小镇， 海拔大约 600 米。大部分房子都非常简陋，是用干土夯成的。这个小 镇的名字让人想起非洲的昏睡病：“马西马宁巴”在刚果语中的字面 意思就是“人们睡觉的地方”。 在殖民时期，负责调查昏睡病病因的小组从当地人身上采集了血 液样本。 第二天我们跟各村长老们碰面时， 他们告诉了我们这件事。 他们还补充道，技术人员给村里每一位献出血样的人都送了一听沙丁 鱼罐头。 “从贫穷、饥饿的人身上抽血，这是件非常严肃的事情。你们必须好好解释为什么你们要这么做。你们*好让修女来帮忙。那些修女每年都会去村子里，她们在这儿非常受尊重。”本地卫生服务部门的 领导建议说。 我们说这一点我们非常清楚，我们也会一直跟伦比的修女待在一 起。伦比的传教团是“十字架与激情姐妹会”创立的，那里的五位修 女来自五个不同的国家，当地人管她们叫“热情的修女”。她们的驻 地就是我们接下来几周的基地。 五位修女中的领导很聪明也很谨慎。她同意让一位年轻修女加入 我们的科研小组。卡隆加修女是刚果人，懂当地语言，而且刚刚获得 护理资格。她的出现会加强我所认为的“信任链条”。 那天傍晚， 我们驱车前往传教团所在地。 路况糟糕得很，25 公 里路花了我们足足一个小时。修女们热情地欢迎我们，带我们去客房 休息。 接下来我们和修女们开了几次会，解释、讨论我们的研究。我们 还决定让一位会说法语和当地土语的本地老师跟我们一起走村串乡。 修女的出现让我们的信任链条趋于完整，而这位老师的忠诚和翻译技 能后来救了我的命。 修女们招待客人的住所非常整洁。那天晚上，我们在一张长桌上 用餐，桌上规规整整地铺着桌布，摆着餐巾和装冰水的玻璃罐。主菜 用完之后还上了甜点，同时也摆上了餐后利口的甜酒杯。接下来我看 到琳达修女走进房间，开心地微笑着，手里拿着一个大玻璃瓶。我意 识到可能会出问题。我的瑞典同事托基尔是浸信会教徒，作为活跃的 教会成员，滴酒不沾。 琳达修女的瓶子里竟然装着自制的橙味利口酒。托基尔开始用流 利的法语说了些一点儿也不想喝酒之类的话。琳达修女看起来有点儿 不知所措， 我马上打了个岔， 举起面前的酒杯表示自己多么希望有 人给我倒酒，同时拿手肘顶了一下托基尔的肚子，悄声说道：“拜托， 这是文化，不是宗教。你*好喝上几口，然后微笑着对这些了不起的 修女表示你有多领她们的情。” 托基尔喝了酒，微笑着和琳达修女愉快地聊天。她似乎很喜欢托 基尔提出的那么多关于怎么酿造利口酒的问题。用的什么方法？用了 多少糖？ 对我来说*重要的是，修女们明白我们对她们所做的一切有多么 感激。如果没有她们，我们的工作根本无法继续下去。 （后来托基尔终于找到了机会报复我。那是我们在大草原上一个 很偏远的地方走访了一天之后，晚上和村民们一起吃饭时。晚饭是炸 老鼠。托基尔对我耳语道：“这是文化，你懂的。你*好把这只炸老 鼠吃了，并向这些了不起的主人表示，你有多领他们的情。”我面带 微笑把那只老鼠吃了下去。 我们跟村民们的关系就跟和修女们一样 融洽。） 工作第二天就开始了。我们分成了几个小组，对附近的 22 个村 庄都进行了实地考察。所有村庄都在 10 公里半径范围内，可以通过 狭窄的道路抵达，有时候只能走路进去。**项任务是把我们自己和 我们的研究项目介绍给长老和其他村民。如果他们能够接受，我们就 开始清点居民人数，检查所有走路有问题的人，看看都有哪些人得的是“孔佐”。人口*稠密、地方*偏远的地方是一个叫作马坎加的村 庄，据说那里患上“孔佐”的人特别多，有很多小孩都瘫痪了。在那 里，我们也问了人们的饮食，并采集了血样。 去那里是我的使命。 第二天早上，我们坐着吉普车出发了：巴内亚、护士、负责翻译 的那位老师，再加上我。路上花了一个小时。道路狭窄，有时候变成 了小路。穿过一片片大草原，时而爬上可以俯瞰河谷的山脊，时而又 深入覆盖着热带雨林的峡谷。在干燥的大草原上，在山坡上，都种着 木薯。当地人用任何能找到的建筑材料盖起了房子：墙壁是晒干的泥 土夯成的，地面是踏平的土地，房顶盖着草。几乎没有哪座房子有门。 吉普车驶入马坎加时，迎接我们的是打着赤脚、瘦弱不堪、衣不 蔽体的孩子们。他们追着我们的车跑着，充满了强烈的好奇。 我们马上注意到有些孩子一瘸一拐，有“孔佐”特有的腿部痉挛 的特征。 村里的长老住在村子一端的一栋房子里，我们就在他门口停了车。 他知道我们要来，已经在旁边的树荫下给我们摆了一圈椅子。有些人 看起来像是这位长老的智囊团，他们把那些兴奋的孩子赶走，然后在 旁边的地上坐了下来。 我们聊了一个小时， 这场对话非常亲切友善。 我们描述了我们的计划，长老也问了很多相关问题。我们详细解答了 长老提的所有问题，*后终于达成了一致意见。我们的采访者会清点 村子里的所有家庭，列出每户人家的人员规模，然后检查所有走路有 问题的人。长老同意我们采集血液样本，条件是每一位被采集血样的 人都能得到一听沙丁鱼罐头，就像以前殖民时期一样。但是，长老和 智囊团都觉得没必要把所有人都聚到一起集中解释，然后再来个问答 环节。 “这个村子太大了，不适合那么搞。我们现在说好的，他们都会 照办。我跟你们一起去。他们信任我。”长老一边说，一边微笑，后 来变成了大笑。 我们说想租一栋空房子，血样可以在那里采集，我们的小型柴油 发电机和分离血液所需的离心机也都可以放在那里。我们想让那些十 分好奇的人—孩子和成年人—与我们的设备保持一定距离。 我坚持认为我们应该和献出血样的家庭聊一聊，尽管我已经同意 开始清点，不必先安排一次让所有人都参加的大型集会。我跟翻译确 认了一下，我的意思是不是都如实翻译了过去，他们是不是也都听明白了。长老同意了，他说，明天可以在我们临时搭建的实验室外面讲 一讲。 我们也按照以前工作的惯例， 在本地雇了两名十来岁的孩子， 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帮我们在实验室干点活。这是让更多人更好了 解我们在做什么的好办法，而且能提供工作机会的访客总是会受到欢 迎。这两个孩子除了能得到一定的报酬，还会获得一份证书，证明他 们参与了这么个研究项目。 我们花了些时间仔细去想采访的细节，也对事情的进展感到欣慰。 我们认为， 应该有充分时间进行讨论， 而且因为每句话都需要翻译， 所以还会花更多时间。大部分村民都会说好几种语言，不过跟外面来 的陌生人他们会用刚果南方的通用语，而不是法语交流。 **天没有出任何问题，长老也按照我们说好的，一直陪着我们 在村子里转。人们看起来非常友善，他要求他们告诉我们每栋房子里 住了多少人，都有谁走路有问题。我注意到他的语气时不时会变得很 严厉，但似乎也没有人有异议。完成清点后，我们去看了即将成为实 验室的房子，是一座用泥砖砌成、茅草盖顶的小房子。长老从村里选 了两个年轻人来帮助我们，我也跟他们聊了聊。这一天的任务完成后， 我们开车回去， 在日落时分回到了修女们的住处。 她们在等着我们， 而且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餐，也仍然有橙味利口酒。我们没忙着吃饭， 而是先走到河边，洗去了这风尘仆仆的一整天在路上和村子里沾染的 灰尘。传教团驻地的客房非常干净，但是没有自来水。 第二天早上， 我们往吉普车里装了一台小型柴油发电机， 以便 给离心机供电。 血液样本必须先甩一遍， 好让血液分成几部分， 然后再储存在巨大的钢制绝热瓶中。 所有这些设备在当地人看来都很 稀奇—村子里以前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玩意。 我们停下车， 开始往 下搬东西时， 人们都围过来看热闹。 我们的两位本地助手非常给力， 他们的**项任务是跟大家解释一下我们在做什么。 与此同时， 负 责翻译的老师、 我以及我们的两位助手开始把设备架起来。 巴内亚 走到一边， 为采访做准备去了。 对这个开头， 我还是挺乐观的。 我 们租的小房子已经按我的要求清理干净。 我在这里， 为我计划了两 年的研究项目安装着必要的仪器。 一切都让人满意。 我启动发电机， 测试了一下离心机。 发电机的噪声特别大， 有那么几分钟， 我完全 听不到外面的声音。 关了离心机之后，我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愤怒的声音。我的心情一 下子就变了。我弯腰穿过小屋低矮的门走出来，再次挺直身子时，我 才看到实验室周围站满了人，他们的声音听起来都有些焦躁不安。他 们肯定看到了我有多害怕。突然，他们的声音变得更大了，很多人拿 手指着我，有两个男人举起大砍刀，挥舞着，看起来非常吓人。离我 *近的那个男人似乎特别暴躁，拿着砍刀的手上有一条贯穿整个手臂 的大伤疤。我对砍刀的恐惧不次于枪，在莫桑比克行医的时候，我看 过几个被这种武器砍成重伤的病患。有个女人的脸上被横着来了一刀， 就在眼睛下面，从左耳一直到右耳都被割破了，还割断了鼻尖，连鼻 腔都露了出来。我花了整整一个下午才给她止住血。 我唯一的希望就是人群能把我和挥舞着砍刀的男人分开。在这惊 慌失措的时刻，我能看到的唯一熟悉的面孔就是那位翻译。他走到小屋门口，站在我旁边。随着人群不断变大，忠诚让他和我站在一起。 周围的人越来越多。 翻译靠近我低声说道：“其他人都已经走 了。”他指的是我们研究小组里的其他人，他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惊恐。 他说：“我觉得我们得赶紧跑。他们好生气的样子。”我的恐惧瞬 间加剧，我紧紧抓住翻译的手腕，根本不敢松开。 我脑子里闪过两个念头。 **个念头是，如果没有翻译，我肯定会不知所措，因为只有通 过他，我才能跟大家交流。接着想起来的是我在坦桑尼亚时一个省长 教我的一招，那一次我也遭遇了一个挥舞着砍刀的男人，不过没有这 么剑拔弩张。 那个男人对我大发雷霆， 因为我没有事先征求他同意， 就拍了张他妻子的照片。他举着砍刀向我冲来时，我伸出双手举起相 机，手掌向上，就这样化解了那场冲突。 后来省长对我说：“你做得对。绝对不要背朝一个挥舞着砍刀威 胁你、怒发冲冠的人。你要是撒腿就跑，他把你砍倒的可能性会高出 十倍。” 我左顾右盼，想找到一条逃生路线，一点儿希望都没有。如果人 们想把我揍个半死，把我抓住摁在地上大砍特砍一通，那对他们来说 可是易如反掌。我唯一的选择就是好好跟他们说，让自己摆脱险境。 我心惊胆战地举起双手， 用几乎是耳语的声音说道：“等一下。 等一下。” 那位老师翻译了一下。我还是没有放开他的手腕，同时设法抓起 门里边的一个木头箱子，拿出来翻了个个儿，站到了上面。我的恐惧驱动着我的思绪，让我在脑子里想出了几句法语的句子。 “如果你们不想让我在这儿，我可以马上离开。但是我可以解释 一下我为什么会在这儿。” “说，说！”大部分人喊道，显然没有愤怒到听不下去的地步。 “我来这里是想搞清楚，为什么你们的孩子不能走路了。” “你是来偷我们的血！”一个声音喊起来。 我继续慢慢往下解释。我在莫桑比克和坦桑尼亚也研究过同一种 疾病。他们都不以为然。我说他们用来晒木薯根的时间太短了，但大 部分人都不同意。 大概过了一两分钟，突然有位中年妇女走上前来。她径直走向我， 走到我站着的木箱跟前。就在我面前，她转过身去，面对人群。她举 起双臂，做了个醒目的手势，大声对乡亲们说道： “大家还记不记得，以前我们的孩子得了麻疹，就只能像苍蝇一 样悄无声息地死掉？”她继续道：“后来他们带来了疫苗，然后从那 时候开始，护士都会给我们的新生儿打疫苗，我们的孩子就再也没有 因为得了麻疹而死掉的了。” 她顿了顿，好让效果更引人注目，然后又往前走了一步。 “你们觉得他们的疫苗是怎么来的？他们是怎么发现的？你们 是不是以为， 在那些天遥地远的国家， 疫苗就长在树上？当然不是。 他们知道怎么造出疫苗来， 就是因为像这位大夫说的， 他们会做 研究。” 她的话语平静缓慢， 仿佛几经斟酌， 几乎一字一句。 说出“研究”这个词的时候，她转过身，指了一下我。然后她回头看了看后面 的人群，那两个拿着砍刀的男人还站在那儿等着下文。 “这位大夫说，他和两名刚果医生来这儿就是为了搞明白，为什 么我们村里有这么多妇女和儿童因为得了‘孔佐’病而没办法走路了。 他没有宣布自己现在，此时此地就能治好这种病。但是，如果能找出 我们中间这么多人得病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