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生的喜悦

爱与生的喜悦 世纪之交，我在纽约曼哈顿找了一个住处，计划每年一大半时间住欧洲瑞士，三四个月住纽约，做个飞来飞去的“两栖人”岂不快哉！ 新居离世贸中心不远，我常在附近购物、散步或坐咖啡馆，好几次到世贸大楼顶上的餐厅，边观赏窗外风光边用午餐，很觉享受。 “9·11”事件的发生，举世震惊。对我这个亲睹双子星大厦倒塌的、新栖身的纽约客来说，更是仿佛看着地球在眼前爆裂、世界正在毁灭中一样震撼。人类因仇恨所用的残酷手段令我无言以对，一种难以形容的悲哀情绪萦回不去。特别是在静夜深宵，打开窗子想透透气，总嗅到一股奇异的焦煳味，我差不多就认定那是尸体火化的味道。 那一阵子过得真不快乐，心头像有一堆坚冰堵塞着，好多问题令我思索：人与人之间的仇恨真有那么深吗？数千个生灵竟然在顷刻之间化为灰烬。那些人，谁不是母亲怀胎十月生下的宁馨儿，谁不是跟着岁月的脚步，一步步辛勤走在世路上的人父人子人妻人夫？为什么他们要遭此浩劫？难道人心真的变成了铁石，世间的爱真的得了萎缩症，已退化了吗？生命的意义怎竟这般苍白！在郁结沉闷的日子里，我接受了家人和朋友的建议，决心搬离曼哈顿，到皇后区的法拉盛去居住。 靠朋友的帮忙，在小区中心的一幢大厦找到一个住处。新居在楼的顶层，视野开阔，尤其在晴朗的黄昏前，那一天深深浅浅的落日余晖，让我依稀走进了天体，被迎头盖过来的千层万层红色云霞拥在中间，神驰远逸悠然物外。我不得不承认世界仍然美丽。 出乎意料的是，新居给我的喜悦在一夕之间变成了烦恼：一个夜雨后的清晨起来，发现客厅临窗的地板上尽是水渍，窗台上更不用说，湿漉漉的全被浸泡。原来新居漏雨。情况令我十分苦恼，势必另找住处，可又不想离开这幢大厦。经过半年的等待，一位从事房屋中介的邻居，带我去看三楼的一间公寓。 时节是严冬二月，当我走进去的一刻，立时感到这个屋子比别处更冷，似有寒风吹入。正纳闷间，发现客厅窗台下放冷气机的部位，挡着一块木板。我不经意地过去将木板拿开，顿时被眼前的景象给震得怔住了。 原来冷气机已被原来的房主带走，此刻只留一个通向外面的空的洞穴。洞穴里有只肥嘟嘟的大鸽子，蹲伏在它用乱草自造的窝里。那鸽子老神在在，笃定地一动也不动，绝未因见两个人闯进来，有想逃走飞开的意思。我好奇地仔细观察，发现它的神情有些紧张，眼中似有敌视和戒备。我自问看过的鸽子也不少，可就没见过这样傲慢懒惰，如此不把人放在眼里的。那同来的中介说：“哎呀！这个讨厌的鸽子怎么赖在这里不走，我来赶它。”她说着就要动手，我连忙挡住道：“它说不定受了伤，要不然怎么蹲着不动！”就在这时，它已因受惊挪了一下身体，我才清楚地看到，原来在它的身体下面，有两枚白中透青如鹌鹑蛋大小的卵。天哪！原来它在坐床生产。它那含有凶光的充满戒备的眼神，是母亲保护自己的孩子时，发出的勇敢眼神。 我为这情景感动已极，顿时忆起曾养过的一只叫奥力的腊肠狗。它是我的瑞士好友丝艾娃，送我儿子十一岁生日的礼物。我们初次去看奥力时，它刚出生四个星期，一身柔软的棕褐色毛皮，圆圆的小脑袋，两只亮晶晶的无邪的大眼睛，可爱得让人心能融化。儿子和小他四岁的妹妹把它宝贝一般地抱在怀里。可这时奥力的妈妈竟发狂一般对着众人狂吠。它一口气生下五个儿女，却避免不了主人将它们全部出售的命运。*令我惊奇的是，那狗妈妈把它的孩子们，一个个地用嘴叼着后颈藏在狗屋后的隐秘处，它自己则雄赳赳气昂昂地守在狗屋前。瞧它那神情，好像谁要再往前进一步，它可就要不客气地扑上去，狠狠地咬上一口。就像那只母鸽子一样，我想若有谁敢去侵犯那两枚鸽子蛋，它保不定会用那又尖又硬的嘴，啄瞎那人的眼珠。 我们静悄悄地退了出去。我惊奇于一个卑微如野鸽子的出生也是如此庄严，要母亲的孕育和温暖，帮助蛋壳里的新生命成熟，引领它们到世间来。在那个蛋壳里的小生命还没出来前，做母亲的已用全部的生命来爱它们了。世间万物的爱与生竟是如此的自然美好，这是上天用宇宙之心谱出的韵律。代代相传前仆后继，且看古往今来经过多少争战残杀，大地仍然生生不息，世界仍然在前行，在进步。我想，没有什么事值得我去沮丧，欣赏大自然给人间的爱与生的美，体会其中的喜悦，才是我的本分。是那只鸽妈妈引得我天马行空，想了这许多。 我订下了那间公寓，带装修公司的人来商量更新的事，他们想立刻赶走母鸽子，然后来番大清扫，包括将两枚鸽子蛋丢进垃圾箱。“六个星期保证做完交屋。”那领班的先生说。他的话吓了我一跳，“不行，要等小鸽子出来才能开工。”我说得斩钉截铁。他们几个面面相觑，好像在问：“这个人没有病吧！”但我意已决，坚决不受任何影响。想不到的是，就在当天晚上，再下楼去看时，只见一只秃毛的小乳鸽，正伸着长长的脖颈，摇摇晃晃地从蛋壳里挣扎着往外爬，那做母亲的在旁边静静地凝视，表情温柔已极。这幅爱与生的绝美至情的图画，给了我震撼性的感动，我把它当作是对生命的礼赞。没有相机存影留念当然可惜，事实上，假如那时有相机在手，也不会拍照的：可别惊着那初见尘世之光的小生命。 第二天再去时，另一只小鸽子也出来了，两个小家伙老实地伏在窝里，看样子腿爪还太软，无力站起，只把颈子伸得挺直，仰起脑袋张着尖嘴，朝空中东咬西咬的，发出轻微的啧啧声。它们的母亲不在，想是给初生的儿女寻觅食物去了。 看两只小鸽子的表情，就知一定肚子饿，也许还渴！可它们不会走动，我也不敢走近那个窝：怕它们一惊慌滚到楼外摔坏。*后我端来一碟清水，切了一些全麦的面包丁，放在离它们两米远的地上。心想：如果你们有能耐，就爬过来吃喝。如果没能耐，就等你们的妈来想办法吧！它不会抛弃你们的。再去看时，果然那鸽妈妈回来了。正大喇喇地又吃又喝，隔一会儿就衔一粒面包丁去喂那嗷嗷待哺的小儿女。有我的物资支持，显然一家子的生活过得不错，于是我又满街去找宠物店，买到专喂鸟类的饲料，连同面包和水，每日定时供应。 鸽子们生活安定，两个小家伙虽不会飞，但已能在地上摇摇摆摆地走来走去，自己吃喝。一家三口全不怕我，我在屋里它们照样过自己的日子，看那情形好像打算永远住下去了。另一方面，跟我已订下合同的装修公司，每隔三五天就来个电话催促：“下星期可以开工了吧？”“恐怕不行。两只小鸽子只会走，不会飞，怎能离开。再说外面还太冷，再等等吧！”“唉唉！为了几只鸽子——”那好脾气的老板无可奈何的口气。我自感压力如山般重，因那老板宣布了*后通牒，说如果一个月内还不能开工的话，他就要先到费城去给一家公司装修写字楼，要三四个月后才能回来给我工作。 漫长的冬季终于过去，软绵绵的春光四月，窗前的大叶树已抽新枝，涌出一片耀眼的绿，麻雀在枝头叽叽喳喳，处处都是春的消息。那天我又到三楼给鸽子一家送吃喝，打开门，却不见鸽妈妈和它儿女的踪影。原来小乳鸽翅膀已经长硬，可以在天地间自由翱翔了。我连忙打电话告诉装修公司此事，那老板长叹一声，说次日上午八点开始做工。话刚说完，却见那一家三口已倦游归来，母子三个正翘着尾巴饮水呢！ 我**次试着走近它们。很想抚摸一下那小鸽子锦缎般的羽毛，但不待我触碰到，它就拍着趐膀，随它母亲，一家子全飞走了。第二天早上，装修公司的**个动作，就是把那个洞穴装上铁栏，防备鸽子们再进来。 如今我住在这公寓已经两年，阳台上也偶尔有鸽子飞来，不知它们是不是那鸽子一家。有时在市区的空场上，见成群的鸽子嬉戏，忍不住就多看几眼，想辨认出其中可有鸽妈妈和那两个可爱的鸽宝宝。当然是辨认不出的，它们都是一身锦缎似的，灰中透粉掺点银光的羽毛，尖尖的嘴，跳跳搭搭的活泼态度，看上去仿佛同一个长相。 它们的世界毕竟与人间世界有段距离。 其实我亦无须认出它们，只送上我的祝福就好。我也感谢它们，给了我那么大的爱与生的喜悦。我想凡是给过人间喜悦的人和物，都该受到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