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师吾母

在一篇文章里，我说过“鼻子有记忆”的话，现在我仍确信无疑。我还认为耳朵也能记忆。具体说，耳朵深深的洞穴，天然地贮存着许多经久不灭的声音。这些声音，似乎不是心灵的忆念，更不是什么幻听，它是直接从耳朵秘密的深处飘出来的，就像从幽谷的峰峦缝隙处渗出的一滴滴叮咚作响的水，这水珠或水流永不枯竭，常常就是一条河的源头。耳朵幽深的洞穴是童年牧歌的一个源头。 我14岁离开家乡以后，有几年十分想家，常在睡梦中被故乡的声音唤醒，有母亲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有祖母深夜在炕头因胃痛发出的压抑的呻吟。几十年之后，在生命承受着不断的寂闷与苦难时，常常能听见祖母殷切的呼唤。她的呼唤似乎可以穿透几千里的风尘与云雾，越过时间的沟壑与迷障：“成汉，快快回家，狼下山了！”我本姓史，成汉是我的本名。 童年时，每当黄昏，特别是冬天，天昏黑得很突然，随着田野上冷峭的风，从我们村许多家的门口，响起呼唤儿孙回家吃饭的声音。极少有男人的声音，总是母亲或祖母的声音。喊我回家的是我的祖母。祖母身体不好，在许多呼唤声中，她的声音*细*弱，但不论在河边、在树林里，还是在村里的哪个角落，我一下子就能在几十个声调不同的呼唤声中分辨出来。她的声音发颤、发抖，但并不沙哑，听起来很清晰。 有时候，我在很远很远的田野上和一群孩子逮田鼠、追兔子、用锹挖甜根苗（甘草），祖母喊出**声，只凭感觉，我就能听见，立刻回一声：“奶奶，我听见了。”挖甜根苗，常常挖到一米深，挖完后还要填起来，否则大人要追查，因为甜根苗多半长在地边上。时间耽误一会儿，祖母又喊了起来：“狼下山了，狼过河了！成汉，快回来！”偶尔有几次，听到母亲急促而愤怒的呼吼：“你再不回来，不准进门！”祖母的声音拉得很长，充满韧性，就像她擀的杂面条，那么细，那么有弹力。有时全村的呼唤声都停息了，只有野成性的我还没回去，祖母就焦急地一声接一声喊我，声音格外高，像扩大了几十倍，小河、树林、小草都帮着她喊。 大人们喊孩子们回家，不是没有道理。我们那一带，狼叼走孩子的事不止发生过一次。前几年，从家乡来的妹妹告诉我，我离家后，就在我们家大门口，大白天，狼就叼走一个两三岁的孩子。狼叼孩子非常狡猾，它从隐蔽的远处一颠一颠不出一点声音地跑来。据说它有一只前爪总是贴着肚皮不沾地，以保持这个趾爪的锐利，所以人们叫它“瘸腿狼”。狼奔跑时背部就像波浪似的一起一伏，远远望去，异常恐怖。它悄悄在人背后停下来，人几乎没有感觉。它像人一般站立起来，用一只前爪轻轻拍拍人的后背，人以为是熟人打招呼，一回头，狼就用那个锐利的趾爪深深刺人人的喉部。因此，祖母常常警告我：“在野地走路，有谁拍你的背，千万不能回头！” P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