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的花朵

1.迷路的月牙儿 “月牙月牙，就想回家，跟着你走，跟着我走，走来走去，还在天涯。”这是儿子年幼时我给他念的一首儿歌。很多年过去，儿歌的出处早就忘了，当时的感觉却记忆犹新。 我在给孩子读中文故事书尤其是儿歌时常常是不过脑子的，纯粹为了让他学会听说，以后不要对自己民族的语言完全无感。但读到这几句儿歌时，我像被点了穴一样，一阵疼痛弥漫全身。那时儿子只有五六岁，我从拉瓦尔大学博士毕业正在加拿大农科院下属的一个研究所做博士后，已经开始意识到农学专业不面向社会，在加拿大属冷门，自己的职业前景堪忧。我在大学选修了计算机课程，每天下了班就去上课，希望以此为跳板找一份高薪工作，尽快立足此地。但大学的专业背景让我对编程语言莫名抗拒，学得很吃力。养育孩子，换专业，找工作，人生的责任与艰难似乎都在那几年同时压到我的肩上。从26岁时泪别父母负笈西行，到36岁为人妻母，前途未定，10年蹉跎，我对自己在出国大潮下的选择产生怀疑，也更思念久别的故土与亲人。 这首儿歌就在这个时候闯入了我的生活，并在我的心里长住下来。走夜路时月亮跟人走的情形相信很多人都经历过，可能因为月亮距离人太远了，地面上的这点距离可以忽略不计了。但如果月亮跟人走是为了找到自己的家，那是不是有点伤感？那段时间我常常在月明星稀的晚上，把儿子哄睡之后，望着窗外的一轮明月，在心里默念这首儿歌。觉得那个悬于夜空的孤寂身影简直就是远走天涯、有家难回的自己。 不久，研究所增设了一批永久性位置，我幸运地成为加拿大政府雇员。我们贷款在好学区买了房，儿子也进了众人眼中的好学校，一家人从此有了安定稳妥的生活。加拿大地广人稀，房屋大多前庭后院，树木葱茏。气候四季分明，夏季雨水充足，春秋可赏繁花和枫叶，冬天大雪封门，可宅在家里阅读，亦可去山里滑雪。相比其他国家，加拿大风调雨顺，灾害性天气不多，是个宜居之地。由于生活富足，资源丰富，加拿大人生性随和、善良，尤其乐于助人。生活在这样的地方，我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忘掉乡愁，忘掉那个迷路的月牙儿了。我甚至接受了“吾心安处即吾家”的说法，写文鼓吹“入乡随俗，把他乡变故乡”。但后来我发现，这话也就是听起来比较励志而已。 又是一个10年倏然而过，当年的小小少年已经长大成人，有了自己心仪的工作，我呢，也有了充裕的时间和财力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但这首儿歌还常常会在某个我意想不到的时候浮出来。特别是逢年过节，国内的哥哥姐姐们约着什么时间到父母家，去哪家餐馆吃饭，而我就像一个局外人。因为他们春节、国庆、中秋节有长假，我这边是没有的。我这里张罗着圣诞新年假期回去给老爸庆生，他们不知如何响应，因为没有假期。当下*便捷的微信社交平台都拉不近我与他们的距离，12小时的时差，聊天都没办法同步。 现代化的交通工具和中加互签的10年签证，让我回国探亲之路平坦顺畅。每年3周的公休假我几乎全部在家乡度过，跟老父母和兄弟姐妹共享天伦之乐。可是这样的团聚并没有缓解我的乡愁，反而让它更加肆意地生长。每次假期结束回归日常生活不到一个月，我就开始怀念家乡的美食，后悔在国内时还想着节食减肥，实在太矫情了，回到加拿大农村再减岂不更合适。因为家乡的淮扬菜的当家花旦软兜长鱼、蒲菜烧肉等，小城中餐馆的大师傅即便想做也找不到食材。 跟父母亲人在一起的时光更加不可复制。今年我特意申请了3个月的无薪假期，在家陪伴老父母。每天除了上午他们去老年大学上课，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在一起。一早，我提着购物袋跟母亲逛早市买菜。中午做老妈的帮厨和学徒一起烧菜。睡完午觉，我们一起享用咖啡甜点的下午茶，听父母讲城南旧事、家族故人，心变得宁静温暖。我大脚趾长，特别磨袜子，每次回国都要买成打的袜子。有一天，我发现80岁高龄的母亲正戴着老花镜帮我补袜子上的洞，眼泪瞬间夺眶而出。那个画面定格在我的脑子里，久久无法释怀。我是家中老小，上面有一个哥哥，三个姐姐。我们家兄妹感情好，我常年在加，国内的事情都劳烦哥哥姐姐们打理。每次说谢谢，*多听到的是“跟姐还客气”。温莎寒冷阴湿的秋日里，这些统统成为我乡愁的一部分。 于是我知道，远走他乡的游子都是那个迷路的月牙儿，乡愁是他们心的天涯，无关年龄和境遇。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些老华侨在国外几乎生活了一辈子，子女承欢，儿孙绕膝，物业丰厚，*后还是要叶落归根。这是因为乡愁是会长大的，离开故土的时间久了，它会疯长。等到大到整颗心都放不下的时候，就必须回到*初出生的地方，把它放下，种进家乡的土地里，这颗心才真正安妥。唯有如此，生命才真的完成了一次轮回，成全圆满。 （原载《文综》2018.3） P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