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说杜甫诗

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
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
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
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中国古代讲到作诗的方法常常说赋、比、兴：“赋”是直接的陈述；“比”是由心及物—我心里有一种感情，然后再安排形象；“兴”是由物及心，是因为你看到外物，然后才引起内心的感发。《秋兴》这组诗从整体上说起来属于“兴”，是“秋天”的“兴”，他是从眼前的景物写起的。眼前的景物是什么？是夔州的秋天。他从**首诗就着重写了夔州的秋景：“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真是写得好！他开头说的是“玉露”，后面说的是“枫树林”，“玉露”是像白玉一样的露水，李白的《玉阶怨》说：“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精帘，玲珑望秋月。”他的“玉阶”、他的“白露”、他的“水精帘”、他“玲珑”的“秋月”，合成一个前后贯穿的系统意象，他所写的都是凄凉寒冷中一片晶莹透明的白色，所以“白露”有一种洁白的暗示。“枫树林”在秋天是*美丽的，杜牧说：“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山行》）他说枫树经霜后的红叶比二月的鲜花更红，所以“枫树林”有一种红色的暗示。杜甫说：“玉露凋伤枫树林。”“玉露”所隐藏的白色与“枫树林”所隐藏的红色形成一个鲜明的对比，而他中间结合的是“凋伤”两个字：露水很冷，降下来以后就使红色的枫树林受到摧伤而开始凋落了。“红于二月花”的这么美丽的枫叶，现在已经凋伤。那是一种生命的凋伤，不是普通生命的凋伤，而是一种那么鲜艳、那么美丽的生命的凋伤，这就更增加了生命的悲哀。杜甫这句诗不像李白的《玉阶怨》那样单纯写了一个寒冷的色调，而是写了两种颜色的对比，在凄凉悲哀中有一种艳丽的感觉，在对比中把他的感情强调得更强烈！当然，也不是只有杜甫善于使用这种色调的对比，杜甫以后在晚唐五代时期有一位很有名的词人名叫冯正中，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中也提到冯正中，说是在冯正中的词中，“和泪试严妆”一句可以代表他整体的词品，“严妆”就是浓妆，“试”就是尝试，尝试中有一种努力的意思，是伴随着眼泪而仍要“严妆”，“严妆”是艳丽，“和泪”是悲哀，二者之间形成鲜明的对比，这是冯正中之词的一种非常特殊的色调—悲哀中的热烈与秾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