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饭馆

一今夜，尤玲和她的男孩儿相聚，那么多的未来，不用想明天、下个小时下一分钟，时间对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儿来说没有意义。她知道可能要发生什么，但究竟会怎样发生却茫然无知。在狭窄的木床上，两个身体紧抱着，汗湿的皮肤粘在一起，谁也看不见谁，黑暗拥抱着黑暗，危险在增加，当青春带来*强烈的冲动，界限将消失，事情就会发生，也许就在下一分钟。大院门口的战士采取稍息的姿势站立着，等待着换岗的时刻。这是七月，一年中*热的日子。入夜，各家的窗子都开着，整幢大楼布满一个个黑洞。楼下的水泥操场反射着路灯的微光，一团团杨树的黑影纹丝不动。站岗的战士能听到传达室的挂钟咔哒咔哒咔哒地走着，时针指到三点三十六，然后是三点三十七，三点三十八……进入七月以来，海里的鱼儿像是疯了，梭鱼、鲶鱼、鲈板鱼纷纷浮上海面、翻白，极易捕捉，渔民遇到了从未有过的好运气。七月中旬，养鱼场，草鱼成群跃出水面，高达两尺。更奇者，鱼儿尾朝上头朝下在水面上倒立，像陀螺一样飞快打转。七月二十七号这天，有两条金鱼从鱼缸里跳出来，发出尖叫。现在是二十八号三点四十分，涂刚被尿憋醒，翻身下床，在黑暗中用脚摸索拖鞋，旁边床上有动静，像是喘息，又像是人在死命地憋着笑。懵懂间，涂刚叫了一声：“哥……”床上的两个人都很紧张，但又觉得好笑。涂强嘴里的热气吹进尤玲的耳朵：“别出声。”随后他压低声音问弟弟：“你要干吗？”“撒尿。”涂刚回答。隔壁就是父母的房间，爸爸的鼾声清晰可闻，妈妈的呼吸也很粗重，但隔着墙听不到。涂强用一贯的命令口吻说：“去，尿你的，小声点儿……”一边抓过毛巾准备盖住自己和尤玲的身体，就在这时床猛地一动，从原来的位置跳开，继续嘎嘎跳跃。不是床，是屋子，是大楼，大地。时间是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三点四十二分五十四秒，大地在唐山裂开，裂缝上的物体顷刻间坍塌、粉碎。北京离唐山二百六十公里，这里，大楼摇动，墙皮在颤抖中劈啪剥落。景山后街，总参大楼中式屋檐的一角断裂，从高空坠落，差点儿砸死站岗的战士。人们从睡梦中惊醒，从屋子里逃窜而出，有些灯亮了，就是在这个时候涂刚看到一个女孩儿，尤玲，躺在哥哥床上，涂强的一支胳膊正搂着她，他们两个人什么都没有穿，赤身裸体……地震加上尤玲的光身子，涂刚彻彻底底傻了。在以后的混乱记忆之中，那白光光赤条条的女性身体压倒一切，地震反而变为模糊的背景。混乱、令人惊恐的时刻，父亲涂尖里看见大儿子涂强拉着一个女孩儿冲出房门，完全弄不懂是怎么回事儿，女孩儿的模样也没看清。小儿子涂刚紧随其后也冲出屋门。昏暗的楼道里，无数奔跑的脚发出轰轰隆隆的巨响，身体冲撞着身体，孩子们都光溜溜的，大人们大都半裸。在不可思议的灾难气氛中，现实感消失，一切都失去了意义。尤玲只感到涂强的手紧紧抓住自己，世界在分崩离析，只有她和涂强是连在一起的，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在笑。尤玲有一个叫得很响的名字：镇十条。东四大街上有十条胡同，尤玲的漂亮在这一带无人可比。玩闹的男孩儿们都想一睹“镇十条”的芳容，三五成群，骑着锰钢车，身穿将校呢，从大街拐进胡同再拐上大街再拐进胡同，像鱼群在河道和小溪间游弋，一次次从尤玲家的院子门口经过，经过时集体拧动自行车把上的转铃，铃声响成一片，招摇而过，对胡同里居民表现出极大的蔑视和挑衅。如果运气好，碰上尤玲出门或从外面回来，他们就追上去，超过她，拦住她的去路。“嘿，交个朋友吧。”尤玲目光低垂，绕过他们继续往前走，他们尾随着，再次拦住她，用两辆自行车把她夹在中间。似浓密枝丫间的阳光，刘海后面眼波熠熠闪射，牙齿轻轻咬住嘴唇：“让我过去。”口吻是命令的，她知道美丽是她的特权。“听见没有？让我过去！”她加重语气，一面撩开刘海儿，用火辣辣的大胆眼神配合。大多数男孩儿会不由得服从她，让开路放她走，有的男孩儿就决不。涂强就是。十七岁，结实而匀称，在众多男孩儿中一眼就给人挺拔的感觉。脸上*突出的是那端正的大鼻子。男人的鼻子小可不好看。涂强好勇+斗狠，身手矫健，如果在战争年代可能成为将军，现在他是大院的首领。到七十年代中期，那些比他大的男孩儿已渐渐淡出，权力自然而然地转移到*厉害的人之手。弟弟涂刚和哥哥没有丝毫相像，白胖的圆脸，层叠多肉的下巴，走路时肥墩墩的屁股可爱地扭来扭去，像一头小白象。在大院孩子们的生活体系中，涂强是王，涂刚是士兵、随从、仆役，同时也是被保护者。父母对他们来说只是一种无法消灭的存在，来自家长的呵斥和责骂从来不会真正触及孩子，即便是挨打，也是值得吹嘘的荣耀，当然也产生了另一种东西——仇恨。父子间的冷漠与仇视在军队大院里十分普遍。阳光移进门洞，把淡淡的金黄涂抹到狮子门墩上，左边的小狮子掉了半个脑袋。涂强跨坐在自行车大梁上，已在此守候多时。一抬眼，啊，她来啦！穿过斑驳的树影，尤玲的身影那么婷婷袅袅。嘴上一声口哨，脚下猛力一蹬，自行车像鱼那样溜了过去。很少有人能把口哨吹得这么好听，像一只长了翅膀的小鸟在空中缭绕。自行车也围着尤玲转，转了一圈又一圈，弄得她无法走路，心怦怦乱跳。“干吗你！起开点儿，别拦着我。”自行车在尤玲正面停住。涂强一只脚离开车蹬子，撑住地面，目光肆无忌惮地盯着女孩儿，一丝若隐若现的笑意在脸上弥漫。小鹿意识到自己遇到了豹子。豹皮的花纹十分华丽，尖利的爪子落下来竟然很温柔。更重要的是，涂强证明了自己比同类更加勇猛。这时胡同里又出现了几个男孩儿，也是冲“镇十条”来的。对方是五个人，涂强只有一个，因此他们无视涂强的存在，上前和尤玲搭讪。而涂强一句话不说就扑上去，就像他是没有感觉的，是机器，不可能被伤害。那五个男孩儿被打得鸡飞狗跳，逃之天天。涂强的头破了，一道黏稠的血顺着耳后染红了军装的领口。“没事儿，走吧你，回家吧。”他命令尤玲。然后就这副样子招摇过市，骑回大院。血结成痂，把头发粘成一层硬壳，涂强从家里拿了脸盆，要去男厕所冲洗。门迎面推开，涂尖里下班回来。他被儿子的模样吓得一怔：“怎么搞的？”“让人打的。”涂强简短回答。父亲的目光像锥子，“怪啦，人家为什么偏打你，不打别人？”听到这句话，涂强的手一甩，脸盆“咣”地撞到地上，搪瓷渣子一地。不等涂尖里有所反应，儿子已经从眼前消失。涂强一个多月没有回家。而尤玲就此成了他的婆子。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号夜里，可能发生的那件事并没有发生，地壳的大破裂阻止了青春欲望的喷发。但是谁都没有想到这一次的阻隔竟然成为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