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女人

　　《德拉布洛太太的葬礼》　　……　　但就在那时，我发现教堂已经到了。穿过一扇锻铁门，沿着夹在两排华盖交错的紫杉木中间的一条特别长特别直的小路走到底就是了。小路的两边和小道尽头的右手边立着块块墓碑，小道尽头的左边则是些建筑物。我猜想其中之一是教堂的副堂，另一栋比较靠近教堂的房子则是教会学校。后者的墙头高处有一口钟，墙里传出孩子们的声音。　　我只得暂时把对德拉布洛家族及其墓地的好奇放在一边，以便像杰罗姆先生那样摆出专业的哀伤表情，稳步走向教堂入口处。我们在入口处孤零零地等候了五分钟左右，感觉很漫长。殡仪车总算来了，牧师也从里面突然出现。我们三人看着殡仪工人列队抬起德拉布洛太太的棺材，毫无生气地向我们缓缓走来。　　这葬礼仪式真叫悲惨，偌大的教堂只有几个人，寒气逼人。我再次想到，一个人从出生到童年，从成年到垂垂老矣，*后走到生命的尽头，却没有一个至爱亲朋来参加葬礼，仅有的两位来宾只是业务关系，其中之一从来就没在老太太有生之年见过她，而其他人之所以在场全因职业使然，这是多么凄惨。我打了个冷战。　　不过，在仪式接近尾声时，我听到身后有轻微的衣裙窸窣声，于是小心翼翼地微微回过头去，结果瞥到了另一位送葬者。这位女士一定是等到我们几个在教堂里站好之后才溜进来的。她孤零零一个人站在跟我们隔开几排的地方，身子笔直，一动也不动，手上没拿祈祷书。她的衣服黑得不能再黑，是那种早已过时的重孝打扮，除了宫廷正式场合已经没人穿了。说真的，这衣服显然是从旧衣箱或旧衣橱的*底下翻出来的，因为它黑得泛黄。一顶系带女帽遮住了她的头和脸。虽然我不敢盯着她看，但我一瞥之下就看出她生着严重的销蚀性疾病，因为她极度苍白的脸色不仅仅是黑衣服映衬出来的，而且她瘦得皮包骨头，皮肤泛着奇特的蓝白光，眼睛似乎陷进了头骨。她放在前排长椅靠背上的双手也同样苍白瘦削，好像她经年累月地挨饿。我不是医学专家，但我听说过有些疾病会导致这种可怕的销蚀，让人形销骨立，而且我还知道这种病一般被认为是绝症。这样一个女人，说不定自己的死期都已经不远，却还挣扎着来参加另一个女人的葬礼，真叫人心酸。她看起来也不老。生病让她的年龄变成了一个谜，但她很有可能不到三十岁。我在把头转回前方之前发誓，葬礼结束后一定要去找她，问问她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可是，就在我们准备跟着牧师和棺木往教堂外走的当口，我又听到了轻微的衣裙窸窣声。这陌生女子已经快步溜出了教堂，等在离挖好的墓穴几码远的地方，微微倚着一块长满了青苔的墓碑。即使是在清洌的阳光下，在较为暖和明亮的户外，她还是显得消瘦苍白，病入膏肓，以至于叫人不忍心看她。从她的五官还依稀看得出曾经的美貌，这一定让她痛苦不堪，就像得了天花或不幸被烧伤的人那样。　　好吧，我想，至少还有一个挂念死者的人，也许还挂念得很深。显然，这种温情和善良，这种勇气和无私，不应该没有回报，不应该无人知晓，否则我们刚才在教堂里听的布道还有什么真理可言？　　接着，我把目光从那女人身上转到正在落葬的棺木上。我低下头，热烈地祈祷，为那墓中孤独的老妇人祈祷，也感谢上苍对我们这几个凄凉之士的赐福。　　等我抬起头，我看见几英尺开外的冬青树篱上停着一只黑鸟。它张开嘴，在十一月的阳光里唱起欢快的歌。接着，葬礼结束了，我们都从墓边走开。我落后杰罗姆先生一步，因为我想等等那个病恹恹的女子，让她挽着我的手臂走。但她已经不见了。　　就在我祈祷、牧师做*后的葬礼致辞时，她大概不想打扰我们，或者引人注目，就先行离开了。她走得就像来时那样悄无声息。　　我们在教堂门口站了一会儿，说了几句客套话，握了握手。我乘机四下张望了一下，发现在这样一个晴朗的日子里，我的视线可以越过教堂和墓地，一直看到远处的沼泽地及河口。河口的水泛着银光，在天水一线的地方尤其明亮，而上方的天空则几乎泛白，闪烁着微光。　　就在我的视线转向教堂另一边时，我看到的一幕引起了我的注意。教会学校有个沥青铺就的小院子，院子周围有铁栏杆。二十多个孩子正趴在铁栏杆上，一个空挡趴一个。一排小脸苍白严肃，眼睛又大又圆，不知已经有多少葬礼队列从他们眼前经过。他们的小手紧紧抓住栏杆，个个都不出声，个个都不动弹。他们也太严肃太让人感叹了，不像一般的孩子那么活泼好动、无忧无虑。我跟其中一个的视线对上了，朝他温和地笑了笑。他没有反应。　　看到杰罗姆先生在小路上礼貌地等着我，我快步跟了上去。　　“告诉我，另一个女人……”走近他的时候我说道，“我希望她能平平安安地回到家……她看上去病得可不轻。她是谁呀？”　　他皱起了眉头。　　“那个一脸憔悴的年轻女人，”我再给他一个提示，“她站在教堂的后面，接着又站在墓地离我们几码远的地方。”　　“一个年轻女人？”　　“对，对，皮包骨头，我都不忍心看她……个子高高的，戴着一顶系带的帽子……我想这可怜人是想多遮住一点脸。”　　在接下来的几秒钟里，在那寂静、别无他人的小路上，在阳光下，一片沉默。现在，教堂里面也该是这样的沉默吧？在沉默里，我听得到血液在自己的耳朵里流动。杰罗姆先生呆住了，脸色苍白，喉结一动一动的，似乎有话说却说不出来。　　“怎么啦？”我赶快问道。“你好像不舒服。”　　他终于摇了摇头--可以说是摇了摇整个身子，好像一个在极度震惊之后努力想要振作起来的人。但他的脸上还是没有血色，他的嘴角似乎发青了。　　终于，他低声说道：“我没有看见什么年轻女人。”　　“可是，应该……”我回头再看墓地，她又出现了。我看到了她的黑裙和小帽的轮廓。这么说来，她根本没走，只是躲在了树篱或墓碑后面，要么站在教堂的阴影里，等我们离开，好做她现在正在做的事情，也就是站在德拉布洛太太墓穴的边上往下看。我再次感到纳闷，她跟德拉布洛太太有什么关系，她的神秘到访背后有什么奇特的故事，她一个人站在那儿遭受着何等剧烈的悲痛的折磨。“瞧，”我边说边用手指，“她又出现了……我们是不是应该……”杰罗姆先生抓住我的手腕，紧紧地捏着，我说不下去了。看脸色，显然他快要晕过去了，要么就快中风倒下了。我惊慌地环顾四周，心想，在这么空寂无人的小道上出这种事，我该怎么办，该到哪儿去求助，向谁呼喊求助？殡仪工人们已经走了。我后面只有一群学童，还有一个承受着巨大的情感和身体痛苦的奄奄一息的年轻女人，我旁边则是一个几近崩溃的男人。我唯一能找得到的大概就是那个牧师，他现在不知在教堂深处哪一个隐秘的角落。如果我去找他，就得抛下杰罗姆先生。　　“杰罗姆先生，你能不能把住我的手臂……要是你能稍微放松一点，我会感激不尽……你能不能走几步路回教堂……小路……去。之前我看到那里有张长凳，就在门里面一点点路的地方。你可以在那儿休息，恢复一下。我去找人……找车……”　　“不！”他几乎尖叫了起来。　　“可是，老天爷，你！”　　“不，我道歉……”他开始深呼吸，脸上慢慢浮出了一点血色。“非常抱歉。没事的……突然有点晕……如果您能陪我走回办公室就好了，在广场附近的佩恩街上。”　　他看上去焦虑不安，急着想离开教堂及其周边环境。　　“如果你肯定……”　　“非常肯定。走吧……”他很快就走到了我前面，让我吃了一惊，我跑了几步才追上他。用那样的步子走，几分钟功夫我们就回到了广场。那里的集市正值高潮，我们一头扎进了尘嚣。那里有车声，有拍卖师、摊主和卖家的叫喊声，还有十几种家畜家禽的叫声。一看到集市，一听见这动静，杰罗姆先生的脸色就好起来了。到了“吉福德纹章”旅馆门口，他如释重负，似乎突然之间又有了活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