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塔之路

我说出来他能明白吗？曾经光彩夺目的东西没了光芒，如今那么黯淡，没人要了，无依无靠，看着看着，心里涌进好多载不动的忧伤。尤其今天，就在今天，终隐隐约约却又几乎清清楚楚看见了衰老的真相，老了又会怎样。我噙满泪水的眼睛又看向他。

“这小脑袋瓜里到底装了什么啊？这是后悔来看湖吗？”

“不是啊，不是啊。”我惊愕地怪叫，仿佛他问的是：难道你在后悔活着，后悔有颗心，后悔有想象，后悔有父母，甚至也后悔有我这个老伙伴吗？都是湖。它在嘀咕一句什么，我始终想不明白，到了夜里，它忧伤，我也跟着忧伤，我抱怨它干吗呢？实际上，不是生活不管不顾我们，让我们长大的吗？

“这到底是怎么了啊？”老人重复。

我终于一股脑向他倾吐。

“人老了，老了，就得死啊？”

“啊。”他说，“原来你在烦恼这啊！”

我等他答我。谁都没能好好回答过这个问题。也许，他能！……

他伸手轻轻抚上我的额头。

“首先吧，有的鸟儿小小的就死了……”

“是，真是，我就见过一只，有一次。”

“嗯。”他继续，“这有些悲伤，因为不管怎样，小小的就死了。还没时间好好学，好好爱……你明白吗？但，老呢，是自然的事。”

“是自然的事？”

“再自然不过。活过了，就想到另一边看看。”

“啊！因为您在这一边学够了也爱够了？”

就是出于本能，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又开始尊称他“您”。很久很久，他双眼漫无目的地看向湖，看看沙，也看着天。

“学够了？……爱够了？……我不知道。也许永远也不够。我好想再多点时间，我想人总想再多点时间。”

无论如何，情绪上来一点了，我又开始堆小沙山。

“另一边，这边完了就要去的那边，在哪儿？”

他端详着我看向他的脸，答得巧妙。

“要知道那么清楚，也许就没那么美、那么迷人了。当你出发探险的时候，是不是别知道那么多要惬意得多啊？……”

“那也是探险？”

“说得好！……说得好！……”

铅灰色的天空下，他和我说起的那个神秘国度，我开始有了兴趣。

“那比湖边还美？”

“也许吧。我想啊，一切都会在那儿重聚，我们所爱的人，我们所爱的事和物。”

“也许你能碰到我姥姥。”我开始乐了，但马上又回落悲伤，没怎么醒过神。

我在旁边拾了块木渣，尖的，朝沙上随便画。然后，像好多孩子一样，也许想证明自己算不上长却已经丰满的人生，我在沙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后面跟着个数字8。



“多好的年纪。”老人看着我写，说，“一切都刚开始。”

但我听他声音像感叹，一切都刚开始，多幸运，于是我又跌回大恸。我想我承受不了这样的好，因为对他来说已经到了尽头。

“我姥姥老了，老了，她死的时候，”我告诉他，“她有80岁了。”

“那没多老！”老人说。

“不老？”我不信，一时间巨大的疑问笼罩了我，我满眼疑惑地看他。

“连我都没那么糟。”他偏着脑袋，像惭愧自己那么老，“写在沙上。”他提议。

附在我边，他小声说。于是我照他小声说的写了：84。天晓得我干吗要排列这两个数字，他的年纪，我的年纪，然后做了道减法题。我呆住了，脑袋还在嗡嗡作响，我和他之间，似乎隔着好长一段时间，比茫茫的水、辽阔的地还要深奥。

“76年，好多啊。”我说。

他一只眼睛瞟着我在沙上算算术，说了一句话，像被我逗乐了。

“怪啊，人说我这样的老朽年岁正好。你才是年岁正好啊，长长的美好人生都在前方！你要干点什么呢？”他问得像猜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