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与海:

（一）
　　你要害死我的，鱼啊，老人想。但你有权利这么做。我从未见过比你更庞大、更沉着、更美丽或更崇高的东西，我的兄弟。来，害死我吧。我一点都不在乎谁害死谁。
　　你现在脑袋糊涂啦，他想。你必须让头脑保持清醒。头脑要清醒，要像个男子汉，懂得如何忍受痛苦。或者像一条鱼那样，他想。
　　“清醒过来吧，脑袋，”他用自己都听不见的声音说。“清醒过来吧。”
　　鱼又兜了两圈，什么都没变。
　　我不懂了，老人想。每一次他都认为自己快要垮了。我弄不懂。不过我还要试一下。
　　他又试了一次，等他把鱼拉过来时，他真的感到自己要垮了。那鱼竖直身子，慢慢地又游开去，它的大尾巴在海面上不停地摇摆着。
　　我还要再试一下，老人对自己说，虽然他的双手此刻已经软弱无力，眼睛也不太好使，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又试了一下，还是同样情形。他想，我还没动手就感到快要垮下来了，我还要再试一下。
　　他忍住了一切疼痛，使出剩余的力气和丧失的自傲，全力对付这鱼的挣扎，它游到了老人的身边，在他身边平静地游着，它的嘴几乎快要碰着了小船的船板，它开始在船的边上游过去，它的身子又长、又高、又宽，银色的鱼身上有着紫色的条纹，在水里看来真是长得无穷无尽。
　　老人放下钓索，用脚一脚踩住了，将渔叉尽可能高地举起，使出全身的劲儿，加上他刚才鼓起的勇气，朝下直扎进鱼身的一边，扎在大胸鳍靠后面一点儿的地方，这胸鳍高高地竖着，高到老人的胸膛。他知道那铁叉扎了进去，于是把身子倚在上面，让它扎得更深一点，用全身的重量将它压下去。
　　那鱼开始闹腾起来，尽管快要死了，它径直从水中高高跳起，将它那惊人的长和宽，它的力量和它的美，全都展露无遗。它仿佛是悬在空中的，就在小船上老人的头顶上空。随后，它砰的一声掉入水里，打起的浪花溅了老人一身，溅了一船的水。
　　老人感到恶心，头晕，看不清楚东西。但是他松了渔叉上的绳子，让绳子从他划破了皮的双手之间缓缓地溜出去，等他的眼睛好些了，他看到那鱼仰天躺着，银色肚皮朝上。渔叉的柄从鱼的肩部斜插出来，海水被从鱼心脏里流出的鲜血染红了。起先，那摊血黑魆魆的，像是这一英里深的蓝色海水里的一块礁石。然后它像云彩般四下扩散开来。那条大鱼是银色的，它一动不动地随着波浪漂浮着。
　　老人用他那偶尔看得清的眼睛细细望着。之后他把渔叉上的绳子在缆柱上绕了两圈，把脑袋搁在两只手上。
　　“头脑请保持清醒吧，”靠在船头木板上的他说。“我是个很累的老头儿。并且我杀死了鱼，它是我的兄弟，现在我还得去干这辛苦的活儿。”
　　我得先准备好套索跟绳子，将它绑在船边上，他想。就算我这里有两人，使劲把它拉上船，再把水舀掉，这条小船也不可能容得下它。我需要做好一切准备，然后把它拖过来，好好绑住，将桅杆竖起，张开帆驶回去。
　　（二）
　　太好的光景，不可能持久的，他想。愿这只是一场梦，我本没有钓到这条鱼，只是正独自躺在铺着旧报纸的床上。
　　“不过人并不是为失败而生的，”他说。“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但我还是很痛心，把这鱼给杀了，他想。此时倒霉的时刻要来了，但我连渔叉都没有。这条登多索鲨真是残忍、能干。不过我比它更聪明。或许并不，他想。或许我仅仅是武器比它强。
　　“别多想啦，老家伙，”他说。“沿着这航线行驶，到时候再对付吧。”可是我一定要想，他想。因为我剩下的只有这个了。这个，跟棒球。不知那了不起的迪马吉奥是否喜欢我刚才那样击中它的脑袋？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儿，他想。任何人都能做得到。但是，你难道不以为，我这双受了伤的手会像骨刺一样是很大的不利条件吗？我不知道。我的脚后跟就从没出过毛病，除了那一次在游水时踩到了一条海鳐鱼，被它扎过，小腿被麻痹了，痛得真无法忍受。
　　“想些开心的事儿吧，老家伙，”他说。“每过去一分钟，你就能离家近一步。虽然丢了四十磅鱼肉，但你航行起来会更轻快了。”他非常清楚，等他驶入了海流的中部，会发生什么。可是他眼下也没有一点办法。
　　“不，我有办法，”他说。“我可以将刀子绑在一支桨上。”
　　于是他用胳肢窝挟着舵柄，一只脚踩住帆索，就这样吧。
　　“行了，”他说。“我依旧是个老头儿。可是我不是没有什么武器的了。”
　　此刻风刮得更强劲些了，他顺利地向前航行着。他只盯着鱼的上半身，燃起了一点儿希望。
　　不抱希望那才蠢哪，他想。再说，我认为这是罪过。别想什么罪过了，他想。麻烦难道还不够多吗？还去想什么罪过。再说我根本不懂这个。
　　我根本不懂这些，或者说我并不相信。或许杀死这条鱼是罪过。我看是的，虽然我是为了养活自己以及给许多人吃用才这样做的。可是话得说回来，许多事都是罪过啊。别想什么罪过了吧。现在想也太迟了，并且有些人是拿了钱才来干这个的。让那些人去考虑吧。你天生是名渔夫，如同那鱼天生就是鱼一样。圣彼德罗[1]是名渔夫，与那了不起的迪马吉奥的父亲一样。
　　但他喜欢去想一切与他有联系的事，而且由于没有书报可看，也没有收音机，他想得就很多，总想着罪过。你不只是为了养活自己、卖了鱼买食品才杀死它的，他想。你杀死它是因为自尊心，因为你是渔夫。它活着的时你爱它，它死了你仍然是爱它。要是你爱它，杀死它那就不是罪过。或许是更大的罪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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