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芜全集:第七卷:短篇小说

　　《艾芜全集（第07卷）：短篇小说》：　　甲板上，船尾上，全给统舱的搭客躺满了。　　挨近厕所的一个从厦门上来的兵士，给海风带出的屎尿气味，不时拜访他的鼻子，起初还忍着，后来终于生气了。翻起身子看：满是箱笼，满是人，全像火线上逃出来聚在一块儿的难民。除了这块可以躺躺的臭地方，再找不着一个适当的安身处了。便自然地想着：如果有枪，一伙儿弟兄又在，吓，真的，早就向好地方躺着的家伙，朝屁股上踢一脚，叫他连箱笼一齐滚。然而现在呢，他是回到北方的家的一位旅客了，身边一个蓝布包袱，没装一颗子弹。一把油纸伞，又当不得驳壳枪，虽是还穿着老虎皮，却吓不了人，只有做一阵威风的幻想罢了。接着，望望其味无穷的厕所，莫奈何地叹口气，*后就抱怨自己迟登轮船招来活该的晦气。　　但是，从厕所里钻出来的海风，却毫不可怜人。　　原先还像体面的绅士，缓缓地步入他的两个鼻孔，目前却像不讲礼的酒疯子了，一阵阵地乱闯乱碰。于是，不平的怒气，代替了他的抱怨自己的心情，——为啥一个兵士样的人，竟在这里独挡鬼门关！这时一个矮胖子，踏着簸动的甲板走来，一只手扶着一路的箱笼，一只手提着湖绉裤腰，走过兵士侧边，一到厕所门，还未进去，就急急忙忙拉开裤裆，朝里面乱放肚内的自来水。一面掉回黄而油黑的肥面孔，睁大两只耗子似的小眼睛，向箱笼中望，得意地敞开莽喉咙叫：“红中吗？红中碰！”“操他娘！”兵士气不过这得意的胖子如此乱撒，便大声骂，随即一骨碌倒下，睡！正在自由挥撒的胖子，倒给兵士的一喝，惊得一跳。低着头看，骂的人是一个着灰短衣的兵大爷，不好任性斗嘴，便把裤腰拉上，眼睛两鼓，昂着浅发的东洋头走了。　　“哇，三番！”一会儿胖子欢笑的粗莽的吼叫，送进兵士夹有半截烟支的耳朵。在小镇上僻静街巷的老太婆家里，这兵士曾偷着去搓过好几次麻将的。那主人的女儿替她抱膀子赢过清三番的晚上，菜油灯下摇晃的人影，露出一个金牙齿，斜着眼睛笑的容颜，通映到他记忆的幕上了。刚才的愤怒，悄悄地溜走了，自然又睡不着，倒是渴想去看看人家搓麻将。因那胖子的叫声，且勾起他的赌瘾了。但想着那叫吼的主人，曾在他的面前鼓过眼，装凶样，昂头走，就很不舒服。然而转一念，他娘的，自己是兵，哪里去不得，于是摘下耳上的半截烟支，燃了火，就衔在右嘴角，带着有点近于傲然的样子，马上去了。　　甲板上起重机的侧边，搓麻将的就在那儿。胖子之外，那三个对手的脸盘子，也满有油水，不用说都同胖子一般地过得惬意。牌势已在三番之后，另转到一个新的局面了。他们只瞟一瞟这刚来的射着羡慕眼光的兵士，就仍然敏捷地摸着打着，毫不白费一点时光去注意旁的东西。然而，那胖子就突然耸耸鼻管，做出仿佛察觉了有谁带来臭的气味。会意了的兵士，便把衔有烟支的嘴角，歪扭一下，做个敌对的怪样子，随即很老气地坐在旁边看。这搓麻将的地方着实宽，除搓麻将的四人外，还可以容下两个身子躺，安置一副行李，不过已被几个想借旁观来过赌瘾的人蹲踞着了。他们正同兵士一样，闪着研究的眼光，观看摸进打出的牌，随着赌场战士的忽喜忽怒，激动着自己的心情，就时而失声地叹气，时而得意地叫好。　　搓麻将的战士，饿了，也辛苦了，取出饼干罐头牛肉一类的军粮，大嚼。　　旁观的瘾客，吞吞口水，散去了。但兵士却去而又来，自拿着行李就全安置在这可躺两个身子的空处。　　一位嚼着牛肉的麻将战士说：“对不起，这里有人！”兵士只把略带红丝的眼睛，眨了一眨，全不理，坐下，从膨胀的左边衣袋里取出一包美女牌香烟，慢吞吞地拆开。　　胖子忙把满口的饼干屑哽下，做出极端厌恶的神气，伸手指着兵士的行李，大声叱骂：“搬开！这是我们占好的！”兵士正把取出的一支香烟凑在嘴上，另一只手插进烟包袋里，摸索里面的火柴，听见这比连长还凶的命令，竞在这肥猪的嘴里跳出来，立刻爆发出一般军人对待老百姓那样的火气，斩钉截铁地回骂：“你们占得，我就占不得，操你娘，老子没出钱！”“你这蛮不讲理的牛！不怕你！”胖子把刚拿在手里的饼干，捏碎了，气红了肥肥的双颊，“这是啥人的船上？认清楚，英国人！你敢撒野？操妈操娘，来不倒！”“对！去见英国人！看你敢逞凶？”另一位麻将战士也助战了。　　“英国人咬我的鸡巴！操你娘！”兵士已站了起来，就从嘴角上摘下烟支，指着他的灰色的裤裆。　　“操你奶！”胖子跳起来骂。　　“操你的祖宗八代！”“你敢打！……你敢……你敢……”这三位麻将战士连忙把捏着拳头扑打胖子的兵士拉着，吃惊闪开的胖子，重又咆哮地卷起袖头，作势扑攻过来。　　幸好这船上还不缺少劝架的人，实则也是旁人怕战祸降到自己的箱笼上，于是，这瞬即扩大的战争，也就马上制止了。　　兵士给人拖到船尾上面。　　胖子则自动地向头二等舱气昂昂地走去，一面还敞大嗓子骂，送到兵士耳里的，是：“狗东西，……老子叫英国人……你敢……你敢……打我的球。……”兵士气得要跳下甲板去拼命，然而，终给人死拖着劝：“别个占的地位宽，仗的是有钱，我们没钱的，让让好了！”“有钱当个卵！”兵士捏着拳头骂，“老爷见过！今天有钱逞凶，明天就在讨饭。这样人，龙岩永定多得很。于今的人有了点卵钱，算得什么东西！”船尾住着由香港上船的滇军，但通是着的便衣了。他们的师长卢汉给龙云撤职，队伍一部分改编，一部分散了。他们这批剩下的弟兄，就由别人招到江西去“剿共”。这时，大家就亲热地让这位受了委屈的弟兄坐。其中一位便接嘴，半似安慰人，半似发着感慨说：“有钱人，妈的！遇着老子在拉夫，就不客气！……炮兜子，拳头，脚腿，给他受个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