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美人草

宗近坐的那辆车，在小野租住的公寓前响起刹车声的时候，正赶上小野刚吃罢午饭的那一刻。托盘还摆放在那儿，带盖的木饭桶也还没被撤去。主人公移坐到了书桌前，一边望着口中吐出的浓浓烟雾，一边在那儿思忖着。跟藤尾约好了今天一块儿上大森去的，因为有约在先，那是非去不可的。可真要非去不可的话，心里又总觉得有点儿纠结，有点儿心犹未甘。要是没作这样的约定，心里边多少还能平和些吧。说不定饭也可以多吃上一碗哩。这颗骰子本来就是自己投下的，骰子的点数既已见出分晓，那就非得渡过Rubicon去不可了。可凯撒是个英雄，他居然平安无事地渡过了那条河流。通常，人们在大事临头的那一刻，往往会重新盘桓思量一番。每当小野遇上这种需要重新盘桓思量的关键时刻，他准会悔意顿生并打起退堂鼓来的：“我看，*好还是别干了吧？”每次踏上正待乘坐的船，只听得船老大一声吆喝：“开船啦！”正待掉棹行船的当儿，小野总想喊上声：“等一下！”总指望着这当儿*好有谁会从岸上一把将他拽上岸去的。就因为自己刚踏上船，还来得及重新回到岸上。只要事先的约定还未践履，那就跟这还没离岸的船儿是一个理儿，就还没到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那一刻。梅雷迪斯的小说里就写到过这一幕：有这样的一对男女，他们商量好了，准备在某车站碰头。按计划，一俟汽笛声响起，他们便会捐弃各自的名誉，就此踏上私奔之路。当命运逼近到这关键时刻的时候，车站上却并没有出现女子的身影。男子一脸希望落空的神色，钻进了箱形马车，孑然一身空手而归。事后打听才得知，是某个朋友把那女子给扣留了，他是有意想让她错过这事先约定的时间。——和藤尾事先约定好了的小野，一边望着香烟的烟雾，一边继续想道，要是自己也来上这一手，来个中途爽约的话，那说不定反而还会是一件好事哩！再说了，浅井都还没来回过话，他那边要是说动了对方并让对方答应解除婚约的话，不管事情今后会走到哪一步，都是值得自己庆幸的。就算说动不了对方，把自己逼到了进退维谷的窘迫之境，那也可以先把它撂在一边，回头再随机应变，设法渡过难关，因为早就有了这样的筹谋，所以眼下只须赶紧上大森那边去避避风头就行了。根本就没那个必要，在这儿等着浅井回来说*终没能说动对方什么的。虽说没这个必要，可一旦面临决定实施计划的这一刻，自己的这颗心也还是会觉得是悬着的。脑子里早已筹谋好了的计划，就这样让人之常情给搅得七零八落的。想象力也在那儿拽住自己不放的，不让自己前去实施计划。小野是个诗人，在他身上绰绰有余的，原本也就是这份想象力而已。　　正因为想象力绰绰有余，他才硬不起心肠来自己跑去回绝那门亲事的。让他跑去看到先生和小夜子的神情，那屋子的情形，他们生活的光景，让这些落在他眼里的情景延伸到未来，在想象的镜子里浮想联翩着朝它们望上一眼的话，就会出现这样的两种情景：要么自己也被编织进了镜子中，镜子里的场景将会春意盎然，丰盛富裕，所有的一切都是那样的幸福美满；要么自己的身影被从镜子中抹去，那便会变成昏暗，变成黑夜，所有的一切都会变得很悲惨。倘若把自己的心从这一团混沌的精神中分割开来，跑去跟先生他们交涉，那情形就好比是一边盼望着炊烟会从小小炉灶袅袅升起，一边却在那儿一把夺走了柴火似的。小野觉得于心不忍。惟有闭着眼睛吞下苦果，自己实在做不到就这么睁着想象之眼，去截然切断这些跟自己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缘份的。正因为是这样，小野才会去央求一向对现实视若无睹的浅井。央求过后则又觉得，还不如干脆连想象也一并掐死了，也好一了百了。虽则心里没有把握，可决心已下。问题是即便掐死一条狗也并非轻而易举之事。将自己与生俱来的内心，就这么将它那让自己觉得跟自己不相适宜的那部分一味抹黑了，必欲消除殆尽而后快的，这可是自古以来成千上万的人都曾经尝试过，却又均以失败而告终的穷计陋策。人心可绝不是一张白纸。从拿定了这主意的那个夜晚起，想象力便又在小野的身上复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