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遗事

手稿时代：对一个圆形遗址的叙述
一
曾经在许多书中反复出现过的阳光，一次也没有照耀过我们胸前和腿部的肌肉。那些不冷不热的阳光总是不失时机地提着裤子努力与时代同步，总是如现实一样不堪入目。整整一个冬天，我都在阅读一本名叫《 落日传 》的著作。这本书共有十四卷，二百一十三章。书中的每一页都向我们折射出许多不同的阳光。这大约是目前世界上出现的一本*虚幻的著作。这是一本描写古老的大师们的书，中心是描写河流以及流域附近的气氛，大师们在河边背水而立。直到读完这部书以后，我才发现我的身体已被书中的阳光舔得干干净净，然后就如同这著作本身一样平静地微笑着，徐徐上升，满脸霞光熠熠。
有关那些房子的颜色我们也已经再无法回忆起来了。红色似乎是为了我们的记忆，但在某些时候，总有叮叮咚咚的雨声流入那些本身平淡无奇的故事里。就说刻在青石上的那些古老的棋谱吧，从来都呈现着一种苍茫的时刻。每到夜里，那些棋子便如繁星一样，闪闪烁烁。
许多的故事之所以显得新奇，是由于我们同时总在不断地忘掉什么。新奇只是另外的一种遗忘。两支灰衣服的军队越过黎明时的许多丛林后，附近的河流变得十分空旷。
一些土墙还在。
这土墙因为经常在一些书里出现，就被磨蚀去了不少的棱角，生出一些细小的草来。在没有麻雀的时候，天空里总是安安静静地浮现着另外的一些东西。许久以来，我们一直不明白那是什么。有许多东西是属于永远也看不懂的东西，几辈人也看不懂。就说那阳光吧，阳光总是像手电光一样远远地打在这土墙上。
传说是一种穿黄衣服的印象。
一直传说这河流的附近有歌声。
其实，河流的尽头全是黑夜，到处扇动着一些红润的翅膀。*初的某一天，一群割草的女人从某一个名声不好的故事里走出来时，鬓角处的头发被扇得很凌乱。女人们的胸前圆鼓鼓的，明显地呈现出一些奶渍和汗渍，如残缺斑驳的月光。她们后来坐在一个能够望得见土墙、榆树、月亮及河流的地方，尖利的牙齿把手里嫩黄的萝卜咬得咔嚓作响。
几个名字在水流的过程中停住了。我下了车。那时候正是傍晚时分，蝙蝠不时地贴着耳朵的边沿一掠而过。后来我一直以为那天不是傍晚而是黎明时分。女人们看见一只黑色的狗脖子上套着一只圆环似的面饼。狗咬完一处以后就立即在脖子上转动面饼，重新咬另一处。山岗上立着一架年代不详的老式水车。一些路看样子许久没有人走过了，现在走在路上的全是草，一人高的草和半人高的草。几种风干后的白骨走在草的里面。
所有的这些都重复在很寂寥的天空下，并没有触及那个真正的包袱一样的故事。肮脏的沟水日夜盲目地在土地上流着。至于故事本身，小铃子一直探索了好多个年头，都没有任何结果。**个名字已经在很远的地方像磷火一样开始消失，这是小铃子多年梦想的一次实现。
一刮风，就看见远处的山顶上裸露出秋天的颜色了。草很茂密很高大地摇来摇去。女人们弯下腰，把很肥大的臀部裸露在草尖上。草一倒下，女人们结实的臀部就像圆圆的石头或山顶一样出现在某一种视线里。
癸巳年清明节的傍晚，除了一只黄颜色的巨型包袱外，你还带来一辆能够装运草料的马车。这辆马车当时有四匹马或是五匹，可以是枣红色的马，也可以是几匹雪青的马，总之，它们的毛色都很漂亮。后来你就住在一个没有草的地方。眼看着太阳就要落山了，外面来了一阵风。门晃了两下，你看见那把丢失了多年的伞原来一直好好地挂在门后的一颗钉子上，门背后还贴了一些写满了字的条子。
从那个日子以来，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我几乎一次也没有赶上捕鸟的季节。那时候，天空里到处都是草的形象。我一直无法回忆起河流附近的那种气氛。草倒下一片后，都汗津津的。那些女人在草丛中脱下裤子撒尿时，小铃子当时并不在场。小铃子一直在一个故事的外面坐了两三年。小铃子伸手摸着那圆圆的草垛，感到故事里的阳光很烫手。小铃子看到一些离他很近的脸远在某一个朝代里，凡士林的味道从很远的地方发出来，路上到处都看得见逝去的模糊的背影。
背影很荒凉地伫立了多少年以后，才想起小铃子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小铃子的妈把小铃子带回家里时，感到锅里的饭已经凉了。炊烟正从山川地理般的墙壁上悄悄升起。饭下到锅里的时候，是4月某一天的黄昏。到了夜里，有几个逃荒的人慢慢走上山岗，在一个干枯的水洼里坐下来吃干粮。小铃子的妈被一种很大的怀念弄得惊慌失措，面对着眼睛里不断蔓延的青草，她感到已无力再记住几十年前的一段历史，马车和村庄都已不再回来。她忧心忡忡地想道，小铃子能不能解开那个包袱，将里面的阳光释放出来，抖搂得干干净净。还没等小铃子回来，炊烟里就出现了骆驼的影子。第二天，她发现那支军队已穿过山谷里的乱石，后来才知道，军队是向南边的红色高原上去了。她一点儿也没有料到她宁静的生涯里会出现乱石和骆驼。她想她要做的*大的一件事就是去亲自观看一下那个巨型的故事是否还在。于是她就向后来的那段历史中走去。她觉得小铃子的胳膊又瘦又细，难以弄清那个故事的全部细节。在山岗上背风的草丛里丢弃着一些瓦片般的银圆，另外的几个逃荒的人离去时，扔下了一个死去的逃荒人。他的上衣口袋里揣着几封皱皱巴巴的家书。他的脸烂了，蔓延得像一个胸脯一样宽阔。
这个故事从一开始就显示出它的牛皮般的性格。*初的几个名字和*后的几个名字，由于连年的炮火和灾荒时的落叶使它们显得很渺小而黯淡无光，其实本应该是非常巨大的。大家对圆环里的死谜一贯呈现出的冷静的表情感到难以适应。
走动在这个故事外面的始终是一位拐腿的大汉。
小铃子一路上拽着母亲的衣襟，不断地把嘴里的一些唾沫啪啪地吐到四周的土墙上。小铃子反复这样做显然是没有任何目的。现在，脚步声里充满了无数密集的雨点，这次麻烦的试验将成为一种难以磨灭的记忆。在小铃子他妈到来的那时，小铃子听见故事里走出一位拐腿的大汉。小铃子的方向感一直不行，其实拐腿的大汉并不是从故事里走出来的，要是如小铃子所想的那样的话，这个故事本身就比现在深刻、残酷得多了。拐腿的大汉其实并不是故事里的人物，他只是多年来一刻不停地在这故事的外面反复地转悠、走动，他有着不可告人的一些目的。但是现在，小铃子把拐腿的大汉当成是故事里的某个人物了，这就使后来多少年的历史变得十分麻烦而复杂了。
考虑到银圆的去向，某人便要求我分一半给他。这后来，他的胸脯就死了。临死的时候，他反复对我说，“我梦中经常见到”。他还说他生前曾经辉煌过一阵子，杀死了一些带枪的士兵。后来，就出现了你的那只伞。很红的伞像是一种翅膀。你反复说明尖顶的伞是不会将任何一个人刺死的。
说话的时候，某人一直在场。这样做是为了呈现出一种两袖清风般的表情。说话的地方一直有风，有众多的树枝和木柴。以前的一些雨点还挂在伞上，显得漫不经心。出于对事情的目击者的保护，那几个月来，我坐在马车上，河水一直猛涨。临近大雪封山的时候，你曾窃笑过几次。
第二天，拐腿的大汉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