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广陵潮.第一部(民国通俗小说典藏文库·程瞻庐卷)

　　《新广陵潮（第1部）/民国通俗小说典藏文库·程瞻庐卷》：　　嗟乎！白云苍狗，事变无常，沧海桑田，年光易驶，诸君可知道我这书中的主人翁云麟，如今已渐渐入了老境了。珠衣玉貌，已非张绪当年；豪竹哀丝，况是相如善病。自从他老母秦氏下世之后，他是闭户蛰居，不与世接。南河下那所大宅子劈分两院，东边院子里住着他大夫人柳氏，柳氏生了一男二女；西边院子里住着他二夫人红珠，红珠生了一男一女。家中用的男女仆婢倒还不少，唯有那个黄大妈将近九十岁的人，依旧精神健旺，还不曾露出十分老态，好在她的家里已经没有别人，二十四桥旁边的那所草庐荒得不成模样儿。云麟念她是个义仆，自己出世的那一天还是她亲手接生的，后来也不曾离过云家这份门户，因此上格外另眼看待，不让她操作杂务，家中大小事件一古拢儿交给她指挥坐镇。不但仆婢们见了她十分畏惧，便是云麟的一班小儿女，在黄老太婆面前从来不敢放肆。偏生黄大妈有些倚老卖老，云麟夫妇的举动如若有一点半点差错瞧不入老太婆的法眼，她便抬出老主人老主妇的大帽子，照例可以呵斥他们，所以云麟这小小家庭上下人等倒是相安无事，从来没有什么勃豁诟谇。　　这时候，云麟虽然和红珠同住在一个院里，红珠是自经多难，时时刻刻思量忏悔她的平生绮孽，另外辟了一所静室，全放着些药炉经卷。云麟夜间只是在套房里下榻，镇日价闲着没事，只把那些养生书籍放在身边消遣。窗子外面种着两三株梅花，其余便全是芭蕉。当时刚是仲春天气，梅花瓣子落了一地，不知从哪里飞来的两只翠鸟，尽管不住地在枝头乱叫。云麟起身很早，便亲手将帘子卷起，脸朝着天井里呆呆地望。望了一会儿，觉得微微透入一阵晓风，身上有些寒浸浸起来，低头一看，才知道自家只披了一件罗衫，禁不住那春寒料峭，随即将帘子重行放下，背着手踱到红珠这边房里来。只见红珠已靠在妆台旁边梳洗，笑问道：“这时候还早呢，你何不多睡一会儿？”　　红珠笑道：“我待要睡呢，只是睡得不大沉重。适才又听见你在那边窸窸窣窣，格外合不上眼，不如起来还爽快些。”她一面说，一面拿梳子将头发一绺一绺地拢得齐整，然后弯下腰去洗脸。　　云麟站在她背后，一声儿也不开口，一直望她调脂弄粉，梳洗完毕。红珠又站起身子，打开自家的首饰锦匣，拣出几件时新的钗环，预备插戴，不防那锦匣里圆溜溜地露出一颗精光肥润的大珠。云麟一见了那颗珠子，登时变了颜色，忍不住流下两行清泪，还待拿手去拈弄，红珠已瞧出他的用意，连忙将他臂膀一推，啪嗒一声，早将那匣子盖得完风不透，勉强笑说道：“大清早起，何苦来又伤心？”　　这“伤心”二字触入云麟耳朵里，益发哭得沉痛哽咽，说道：“你可记得那一年，这珠子是谁携带到扬州来的？不料转瞬之间，这珠子还依然无恙，人亡物在，她这轻轻年纪竞自化为异物，松楸月黑，青冢春深，屈指算来，仪妹妹死了将近有十年了。她死的时候，不过在二十外岁，若是在迟嫁的女孩子，或者还不曾出阁，又谁可怜她已做了五六年的寡鹄？我不晓得这老天爷为甚的竞这样无情？”　　红珠听见他这番话，也禁不住提起袖子来拭泪，劝道：“死的已经死了，你便哭碎了肝肠，又有何益？总怪我不好，不该将这珠子露入你眼睛里。”　　云麟忍泪说道：“你这话又呆了。自从她死后，魂梦里我这颗心也不曾忘记她那一种轻颦浅笑，见珠子怎样，不见珠子怎样……”　　红珠其时将一双媚眼向他微瞟了瞟，笑道：“你说话放仔细些，假如她这时候不曾死，听见你下她这轻颦浅笑的字眼儿，又该生气。今年春社很早，母亲的坟墓你打算在几时去祭扫？那时顺道再拢一拢仪小姐的墓所，你要哭到那里去哭不好？省得在屋里淌眼抹泪。”　　云麟跺脚说道：“不错，不错，不是你提起这事，我几乎忘却了那些锞锭子可曾预备没有。”　　红珠笑道：“还等你吩咐呢，我早经派给阿巧他们，按日替我做这份糊锞锭的功课。如今都堆在篾篓子里，搁在后边三间空楼上。”　　云麟不觉欢喜起来，说道：“我在屋里也闷得够了，趁着花明柳媚的时节，明天便和你同去。”　　红珠道：“这事也该告诉太太一句，她一般高兴出城去逛逛。”　　云麟皱眉说道：“她还能吃这辛苦吗？打从去年年底，一直闹到今日，这血分的病丝毫没曾见效，打从上房里走到厅上还得两三个丫头扶持着她，你还累她到坟上去磕头礼拜……”　　他们刚在房里谈话，门帘一揭，恰好那个阿巧搀着第五个小少爷桂凤进来。桂凤今年刚得五岁，却非常伶俐，见了云麟，他早垂着一双小手，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阿爹！”引得云麟眉开眼笑，一把将他搂入怀里，指着红珠向他说道：“你为甚不叫你妈？”　　桂凤笑道：“我早就叫过妈了，爹那时还不曾起身，难道又要派我的不是？”　　红珠也笑道：“当真的，我还睡在被窝里，他和奶妈就闹到我床面前。此刻会见已是第二次了。”　　阿巧站在旁边，拿着一幅红汗巾，只是掩着嘴微笑。红珠正色说道：“这又好笑则甚？你将五少爷放在这里，快到大太太那边说一句，说老爷明天要去上老太太的坟，问大太太可去不去。”　　阿巧一声答应，如飞地跑出房外。　　云麟携着桂凤的手，笑问道：“近来可曾认方字块子没有？”　　桂凤点头说道：“认得有三百多字了，都是二姐姐教给我的，我待问小四姐姐，小四姐姐她却不肯理会我。”　　云麟笑道：“你的小四姐姐比你大了四岁，她肚子里怕还识不了几个大字，如何便能教你？随后你还是问二姐姐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