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鹤

　　那天，田所谕一在会议室里向原岛仁史的妻子果步讲解了她丈夫的病情。 　　"怎么样？现在平静一点儿了吗？" 　　"是的，医生。"说完，果步就低下了头。 　　田所觉出她对自己的态度有些疏远，而且好像在回避自己的眼睛，就问："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刚问完，他不禁苦笑起来。就连自己也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可笑。是她昨天凌晨叫救护车把丈夫送到医院的。他接着补充了一句："我的意思是，你对我……" 　　"没有，什么也没有。"果步只是摇头，不去看田所的眼睛，"那个……我丈夫的情况怎么样？" 　　"嗯，你看一下。"田所停顿了一下，把三十二英寸的显示屏转到果步面前。从两年前起，滨松庆明医科大学第二医院所有的检查数据都电子化了。无论是X光透视、CT或是核磁共振都不需要胶片，而是用电脑屏幕显示。"这是你丈夫刚送到医院时拍的CT图像。这次发作是脑栓塞。虽然现在还没有恢复意识，但目前没有生命危险，所以你不用担心。不过，看样子送医院前耽误了一些时间，右脑受损较严重，今后出现半身瘫痪的可能性是比较高的。" 　　"半身瘫痪？"果步听后抬起头来，两人的目光终于交汇在一起。"进行康复治疗的话能不能……" 　　"康复治疗……" 　　"情况这么严重？连康复治疗都没法进行吗？" 　　"你就那么担心他吗？"田所伸出两手，抓住果步放在大腿上的双手。 　　"别这样！"果步立即把手缩了回去。 　　田所为了掩饰两手抓空的尴尬，顺势把双手交叉在胸前，说："你不会到现在又后悔了吧？" 　　"是有些后悔。"果步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你心里一定很乱，这我能理解。可我是认真的！"田所说。 　　"您是有妻子的人。" 　　"是啊，你不是也有丈夫吗？"田所瞥了一眼灰黑色和白色的大脑CT图像，又说，"这些你我一开始不就知道吗？" 　　"所以我才觉得后悔。"果步咬着较厚的下嘴唇默不作声。 　　他们俩是两年前相识的。果步的丈夫因头疼和呕吐不止，在妻子果步的陪同下来到滨松庆明医科大学医院。初诊是在脑神经内科做的，但因为发现额叶有胶质瘤，就被转到第二医院脑外科田所谕一这里。 　　胶质瘤是典型的恶性肿瘤，发展很快，所以进行活体组织检查后马上就做了开颅手术。经过手术，肿瘤几乎都被切除，*小限度残余下来的肿瘤，通过服用抗癌药物和放射线治疗就可以有效地减缓扩散。 　　事实上，原岛的健康状况大有恢复，可以回到他经营的房地产公司做一些简单的工作了。可与此同时，他对果步的态度却出现了很大的变化。 　　原岛有时会很郁闷，出于关心问候他一下，反倒会大发雷霆。他一不顺心就胡乱撒气，常随手抓起手边的东西就摔到墙上。后来甚至对果步动起手来。 　　由于做肿瘤手术时同时切除了部分大脑，而且，手术后进行放疗也会产生一定的影响，因此会造成轻度麻痹和性格突变等情况。在手术中，由于控制理性的前额联合区被部分切除，所以原岛变得情绪狂躁，常无法抑制怒气。 　　尽管院方多次向果步说明，原岛变成这样并非性格问题，而是一种病症，但原岛日益严重的暴力已经开始摧毁果步的神经了。 　　果步四十二岁，田所**眼看到她时就对她那忧郁的眼睛和嘴唇十分在意。看着她陪着原岛做检查时苦恼的样子，田所的心里不禁产生了一种想要保护她的感情。渐渐地，两人的关系自然地密切起来了。 　　田所当了二十一年医生，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在年过半百的时候真心喜欢上一个女人。他与妻子圭子结婚是恩师做的媒，他们的婚姻早已名存实亡。圭子只对美术品着迷，和朋友一起去国外参观美术馆是她*大的乐趣。比果步大五岁的圭子跟忧愁二字无缘，除鉴赏美术品之外，品尝海外美食更是她的一大嗜好。 　　田所之前也有过一些婚外情，可都是玩儿玩儿而已。但对于果步，他是动了真情。 　　田所接着对果步说："我们都清楚自己和对方的情况，在这样的前提下才发展成这种关系的嘛。这也是……" 　　田所刚要接着说出"命运"这个词，却没有说出来。作为一名医生，他拯救过许多其他医生已束手无策的脑癌患者，给许多认为命数已尽而放弃治疗的患者带来了希望。田所觉得，如果从医生口中说出"命运"这两个字，就等于承认患者需要依靠医生以外的某种力量，也就等于宣告医疗的失败。 　　"难道你是因为想从照顾丈夫的劳累中解脱，只是拿我当个消遣吗？"田所这样改口说道。 　　"不是这样的。我可没那个本事。其实我……" 　　"其实你也和我一样，是吧？我们只是相遇得晚了一些而已。"说着，田所把手伸向果步裙子下露出的膝盖。她的身体抖动了一下。 　　"我好怕我丈夫。" 　　果步的背上和腹部有好几条长长的伤痕，是丈夫用怀表的表链狠狠抽打出来的。这些伤痕穿着衣服就会被盖住看不出来，可见殴打时并不是一时冲动，而更像是一种阴险的故意虐待。这不得不令人怀疑，原岛对果步施暴是否单单缘于大脑损伤。 　　"反正他住院的时候肯定伤害不到你。"田所嘴上这样说，可心里仍有些不安。虽然原岛的身体左侧有些麻痹，可右手完全没有问题。而且，他恐怕会因身体无法自由活动而变得更加暴躁，人也可能会变得比以前更为凶恶。不仅如此，由于原岛的语言中枢没有受损，所以他的语言暴力也可能会愈演愈烈。 　　果步握紧了田所的手说："他曾说过，要在自己身体毁掉之前毁掉一切。" 　　"毁掉一切……" 　　原岛没有任何语言障碍，他可以告诉所有人，医生跟患者的妻子有不正当关系。而且只要他愿意，甚至可以诉诸法律。 　　这样的话，自己多年来筑起的威信将瞬间扫地，为练就高超的手术技术而比别人多付出的几倍、不，几十倍的努力也将化为乌有。 　　怎么可以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田所认为自己也有内海的天资，本应成为第二个内海。 　　内海遼一，庆明医科大学医院脑医科主任，他是一名传说中的脑神经外科医生。内海的开颅手术技术不仅在日本首屈一指，在全世界也享有盛誉。内海创建了全世界首家脑医科，在大学里开展了与大脑相关的各种治疗研究。不光是肿瘤，内海在痴呆症治疗方面也颇有建树，受到世人的瞩目和期待。然而，内海在八年前过世，他的位子顺理成章地由门下首位得意门生武井来继承。武井的手术技术也很高，可与内海相比还相差甚远。如果抛开弟子门生这些陈旧体制，光比实力的话，田所自认为不会输给武井。 　　田所想要的不是第二医院脑外科主任的位子，而是庆明医科大学医院脑医科主任的宝座。脑医科大楼才是庆明医科大学的象征。 　　自己的宏图大志岂能容忍被区区一名患者破坏？不说别的，这次给原岛做手术的要是换成一名技术平平的外科医生，哪能像他那样把肿瘤切除得那么干净？那样的话，别说恢复健康了，现在能否保住性命还说不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