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还有你

自打楼上的老魏以八十岁高龄死在家里，被狗啃了半张脸，一个星期后才被人发现，董美凤就更为自己的未来担忧了。
独居，岁逾花甲，虽然保养得当，且幼时练过武术，身子还算硬朗，但毕竟年纪摆在那儿，一个不慎，随时都可能在家里毙命，无人知无人晓——其实到了这个年纪，董美凤对死亡已经有心理准
备。死这个东西，怕是没用的。可她就是担心自己死得太难看，跟老魏似的，太难堪，太狼狈。美凤不打算这样。
那就防患于未然。对，还是得有人，没人在身边可不行。思来想去，美凤确定了一个方案，就是招租。可到中介公司一登记，人家说：“老太太，就你那房子，没法再租啦，统共就那么一间半，你让人住到哪儿去？再收钱，只能请只野猫回去了。”
美凤想了想，也是。那行，抓主要矛盾，降低标准，在进门的走道铺张老式弹簧床——年纪比她小不了多少，算作能睡觉的地方。
这床对外租，不收租金，免费住。不过美凤有要求，必须是男孩——男孩事情少；年纪不能太大——年轻人好相处。其余的，她没明说，其实说白了就是看着顺眼。
美凤活了六十几个春秋，自认还算带眼识人，忠良还是奸佞，她过一眼，基本差不离。她去网吧上网把消息发布出去，没几天，就有人来联系。老太太在电话里一番辨析，合格的，再约在楼下肯德基见面。可见了几个，都不合适。
就这么看了一个月，美凤每天就跟办公似的，接电话、见人，累得晚上躺在床上就能睡着，失眠症不药而愈。
终于，美凤家迎来了这位小住客。
肯德基店里，美凤看着对面坐着的少年：“身份证看看。”
少年在身边的行李袋中一阵翻找，找到了，递过去。美凤戴上老花镜，对着光看身份证：张峻桐， 甘肃人。今年……美凤掐指算算，哦，十七岁。不宽不窄的一张脸，有点高原红，但整个人还算干净——袖口、指甲……美凤摘掉老花镜，眼睛上下一扫，就把这人看透了。农村孩子，懂事，可能读过一点书，但不会多——多半是想当然的东西，可美凤有这个自信。
“你来上海是做什么的？”
峻桐说：“没啥， 做事情， 赚钱。”
美凤扑哧一笑， 接话道：“赚钱， 然后呢？ 娶老婆？”说完又觉得不着调。他才十七岁，娶什么老婆？再想想，自己似乎也没说错。未来目标，娶老婆也是其中之一。
“知道规矩吗？”
“知道，网上都写了，我都记下来了。”说着，峻桐拿出手机，翻到备忘录，出示给美凤看。是个破机子，四周都磨破了，屏幕上有几条裂缝。美凤惊叹，真是比她的手机还要落伍。看来是真穷。
“这不是全部的。”美凤认真解释，“还有其他的条款，想到再告诉你。”
“成，我就是找个睡觉的地方。”
“你不打呼吧？”
“不打。”
“你有承担家务的义务，还有守卫。”
“成，听奶奶的。”
奶奶？美凤*讨厌这个称谓。她没孩子，没有第二代，第三代更是没影，自然做不了奶奶。姥姥也做不成。丈夫在她五十岁时去世后，她没再嫁人，一个人过日子，就这么过了十几年。可老魏死时的惨状给她敲了警钟。她忘不了那画面，跟恐怖片演的差不多。自从她一个人生活之后，多少年没看过恐怖片了。可没想到，现实却给了她结结实实的惊吓。
就他吧，美凤想。
“我能做饭吗？”少年忽然问。
“做饭？你会？”
“我八岁就开始做饭了。”峻桐说话的时候，手动了动。美凤这才仔细瞅瞅这双手，青筋盘索，是劳动人民该有的样子。
“做饭可以，水电煤气，你要负担。”
“没问题。”
基本情况谈拢，美凤带张峻桐到派出所登记，说是自己的远房亲戚，来上海找工作，按照规定登记，将来好办暂住证。
“跟你什么关系？”民警例行公事问道。
美凤不假思索，随口说：“是姑妈，姑妈。”
民警看向峻桐，见他点头，算放心了。
填好表，出了办理大厅，美凤扭头对峻桐十分严肃地道：“不能做坏事，警察会抓。”
那口气有点像在说狼外婆的故事，峻桐一笑，算是承诺。
“你到底来上海做什么的？”美凤忽然袭击，峻桐还是那个答案：来做事，来赚钱。美凤这才放心了。老太太式的狡黠。
到了家门口，美凤对峻桐道：“你平时不用带钥匙，我都在家，如果不在，稍等十分钟就会回来， 我都在附近活动。”她并不着急给房客配钥匙。
美凤打开灯，靠着墙的那张小床*先露出真容，特别显眼：铁丝网上有斑驳锈迹，床架子的漆皮脱落不少，深绿也绿得不是那么纯粹。
“你的床。”是试探性的口气。美凤担心，一见到这屋子，一见到这床，张峻桐可能就会打退堂鼓。可等话说出来，他似乎并没有多少抵触情绪：“行。”他很爽快，不矫情。
“带铺盖了吗？”
峻桐去包里拿衣服，一件一件：“可以凑合。”
算了，美凤告诉自己，人家都不计较，我也大发慈悲吧，家里那套旧铺盖，就送给这孩子吧。过去楼上的老魏曾想要去给狗趴，她没同意。现在看来是对的：一来， 那狗没良心；二来，现在有人要盖了。
“谢谢姑妈。”
美凤愣了一下，又笑出来：“还是叫我董老师吧。”
“谢谢董老师。”
都安顿好，美凤即将迎来租客到来的**夜。她在客厅当中放了一张老式屏风，她睡在里头，峻桐就睡在门廊处。老实说，美凤还有点紧张。家里多少年没人来住了，跟个古墓似的。现在忽然来了个小伙子，她真要诈尸了……多想不益，睡吧。
“我不叫你你别过来啊。”
“不会。”峻桐说。
可到了半夜，美凤喉咙干咳了几声，挣扎着要下床倒水喝。峻桐麻溜一起，没几下就给她端到眼前。感叹，感动，可美凤还是要说：“不是让你不要过来吗？！” 很严肃。
峻桐 “哦” 了一声， 连忙退回去。
“这屏风就是雷池， 不能越雷池一步。”
“下次注意。”峻桐态度良好，美凤心里舒坦了一些。有功有过，一笔勾销。算了，继续睡。可刚睡下，美凤又觉得峻桐的呼吸声太大了。不是呼噜，是呼吸。男孩子呼吸本来就重。
“吸气吐气轻一点。”美凤说。外间当即调整，过了一会儿，似乎真没有那么重的呼吸声了。夜凉如水。一会儿，美凤睡着了，重重的鼾声响起。峻桐侧着身子一动不动，眼睛却睁着，眨了一下，微笑，然后，小心地翻了个身，闭上眼。
夜晚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