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猫:名家全译本 国际大师插图

主人的头，并不像埃斯库罗斯或赫赫学界权威那般熠熠生辉。但既然独占一室作为书房，虽然这书房不过六铺席大。打着瞌睡，把头埋在那艰深的书堆之中，便必须把他视为学者与作家的同类。如此，主人的头之所以未秃，全因为他还没有取得秃头的资格。不久就要秃的！噩运就要降临到主人头上来了！那么，落云馆的学生以主人的头为目标，集中达姆弹进攻，其策略便极合时宜。假如敌方行动持续两周，主人的头必然由于恐惧烦闷而致营养不良，从而变成金橘脑袋、铁壶脑袋或者铜壶脑袋的！若再连续吃上两周的达姆弹，金橘便会打破，铁壶定会漏水，铜壶定要裂缝的。结局如此显而易见，却不去预测，而煞费苦心地欲与敌人决一死战的，便只有这位苦沙弥先生了。 一日下午，我照例在那走廊里睡着午觉，梦到自己变成了一只老虎，对了主人大喝一声：“拿鸡肉来！”主人“嗳”的一声，胆战心惊地把鸡肉拿了过来。 迷亭来了。我对他说：“我想吃大雁的肉，去那雁锅订一份来！”“把那咸芜菁跟咸煎饼掺在一起吃，就有雁肉味了。”迷亭还雁锅：当时东京上野公园山下的一家著名的飞禽餐馆。 像往常一样，胡言乱语着。我大口一张，“呜”地大吼一声，吓得那迷亭脸色苍白，连忙说：“山下那雁锅店已经关门停业，这可如何是好？”我只好说：“那就将就点，吃点牛肉。快去西川牛肉铺割一斤牛里脊来！如不快去，先把你给吃了！”迷亭掖起后襟飞奔而去。我因为身子突然变大，躺下去便占了整个走廊。正在等着迷亭回来，突然一声巨响，响彻全屋。没等牛肉下肚，却从梦中惊醒过来。 刚才还出人意料，胆战心惊地在我面前叩头跪拜不已的主人，突然从茅房里头飞奔而出，一脚踢在我的腰窝。我吃了一惊，却见主人趿拉着便木屐，已经绕过那栅栏门，往落云馆而去。我由一只老虎缩成小猫，总觉得不好意思，又觉得十分可笑。但由于主人的怒气冲冲，还有腰窝被踢的疼痛，老虎一事早已抛到九霄云外。与此同时，又想到主人终于出马与敌交战，定会很有意思！于是忍了疼，忘了痛，跟着他奔出后门。同时，听得主人一声怒吼：“捉贼！”只见一个十八九岁戴学生制帽的、极健壮的小子正要越过那方格篱墙。我想：“哎呀，慢了一步！”只见那学生制帽用了跑步的姿势，飞毛腿一般跑回根据地去了。主人以为喊声“捉贼”便告成功，于是一路高喊了“捉贼”，追踪而去。然而，想要追上敌人，主人必须越过那道篱墙。追得太远，主人自己也会被当成贼的。前边讲过，主人乃是十足的上火专家。既然乘胜追击，看来即便沦为盗贼，他也要穷追不舍的。只见他，毫无鸣金收兵之意，一路追到了篱墙根下。再前行一步，主人就要成为强盗了。就在这时，敌阵之中，一位蓄了无精打采小胡子的将军走出阵来，二人以篱墙为界进行谈判。仔细一听，却原来是些无聊的争论：“他是本校学生！”“既为学生，何故擅闯他人宅第？”“啊，是球飞过去了。”“为什么不说一声，再进来捡球？”“以后注意。”“那样就好！” 本以为会有一番龙争虎斗的壮观场面，此番交涉却极其平淡无奇、太太平平地迅速收了场。主人只不过虚张声势而已，一旦交战，总是如此草草收场。如同我从猛虎之梦一下子回到猫的世界一般。我之所谓小的事件，便指这个。小的事件既毕，接下来该按了顺序，说说大的事件。 主人打开客厅的拉门，趴在那里，正在苦苦思索着什么。大概正在冥思对敌防御之策吧！落云馆那里好像正在上课，运动场上意外的寂静。唯有校舍一间教室讲授伦理学的声音真真切切地传了过来。只听得声音洪亮，娓娓道来，正是昨日阵中出马、担负谈判重任的那位将军。 “……所以，公德，便至为重要。去到那里看看，无论法兰西、德意志，还是英吉利，不管你到哪里，无一国不讲公德。可悲的是，在这一点上，我们日本尚不能与外国抗衡。那么，说起公德，诸君之中，说不定有人还以为是新近从外国进口的呢。这种想法便大错特错了。古人云：‘夫子之道，一以贯之，忠恕而已矣。’?这个‘恕’字，便是公德一词的出处。我也是个人， 时常便要放声唱唱歌什么的，而我读书之时，若闻邻室放歌，便怎么也读不下去，这是我的禀性。因之，每当朗声吟起《唐诗选》来，觉得神清气爽之时，心中便想：假如邻居也如我一般，是怕人吵闹的人，那便不知不觉地妨碍到了人家，很对不住别人。因此，此时的我，定要尽力克制。所以诸君，也应尽力遵守公德。假使觉得所做之事有损于人，便绝不去?　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源出《论语·里仁篇》：“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