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南方

引子 花谢中秋 江城是在凌晨三点得知叶岚死讯的。 这时江城正在做梦。 这天是中秋节。工厂放三天假，重出江湖跑销售的江城，到海都三十一区找游民作家吴文喝酒。想起走过的峥嵘岁月，还有一起出来打拼的叶岚、“冬瓜”雷军、“老鼠”强子……一帮哥们儿姐们儿，如今已无联系，就像断了线的风筝，穿过云际再无音讯。酒入愁肠，就醉了。吴文搂着江城的脖子醉眼蒙眬地唱阿杜的《撕夜》：“我把梦撕了一页不懂明天该怎么写…… 我的未来依然没有解答旧电话撕了一页我的朋友还剩下谁……”唱着唱着，他想起了死去的恋人婉雪，不知她在天堂过得可好，不禁哽咽失声。 江城的心也像刀挖似的痛，忆及自己在海都这些年的摸爬滚打，用积累的血汗钱开了一家小公司，本想大干一场，不料竟被人陷害，破产后锒铛入狱，坐了一年多的大牢，女友叶岚为救自己迫不得已做了大款的二奶，之后销声匿迹，仿佛从这个世界蒸发了；自己*尊敬的学长祝涛，一去内蒙古便杳无音讯，不知他找到那位可爱的草原姑娘马丽芳没有；而与自己一起打拼的老乡“冬瓜”雷军、“老鼠”强子，却走上了黑道，在海都的道上混得风生水起，再也不是山沟沟里爬出来的纯朴青年仔了……逝去的一切，真是如梦如幻如泡影如滴露，难怪吴文失去婉雪后，一度万念皆空遁入空门……佛说“观受是苦”，实是至真至理的大彻大悟之语。 江城的身心虚无空落得像飘在半空里的气球，没有一丝牵挂羁绊，他顾不了吴文，跌跌撞撞下了楼，打的回到华南城的出租屋，四仰八叉地摔在床上，迷迷糊糊中，他感觉到身子如一缕青烟飘了出去…… 海都街头的灯火像煮沸的繁星在半空中闪烁，又像无数双嘲讽的眼睛在盯着他。江城依稀记得自己的家就在南城区的皇尊帝苑，那可是一平方米上万元的豪宅区，里面都是开奔驰宝马奥迪的主儿。夜半常听到女人的长哭———那是一些有钱无情的单身贵族们，再多的金钱也填不满她们内心的孤独与寂寞。当她们觉得拥有所谓的成功时，蓦然回首，却发现周围除了一堆金钱外，人世间的亲情、爱情、友情早已荡然无存！那绵绵不绝的长夜压碎了她们的心，于是她们撕下白天的坚强、冷艳、矜持、高贵的面具，情不自禁地躲在豪华而空旷的豪宅里痛哭…… 江城飘飘荡荡地浮想着，那些怨妇们的哀泣像风一样在他耳边萦绕，他的嘴角不由飘起一丝嘲讽而幸灾乐祸的笑。但皇尊帝苑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一座无门的城堡，怎么也找不到进去的路。江城惊奇不已，抬头看看，只见整座皇尊帝苑像一座小日本的碉堡，大门一侧值勤桌下的一块牌子上极嚣张横野地写道：“农民工非请不得入内！” 一股委屈羞愤的情绪填满江城的胸膛，他的心像被人狠狠捅了一刀，他吐一口唾沫，掉头就走。他知道这不是他的家，虽然自己在这里流下了太多的汗水甚至是鲜血。 稀里糊涂的，他好像走在了回家的路上，可周围混沌一片，灰蒙 蒙的什么也看不清，江城感到好累，全身的血液像被蚂蟥吸干了，骨 头软得像棉花一般。 家在哪里呢？南方的海都不是。而现在回来了，却又迷失了回家 的路。 空气里飘着油菜籽的味道，随风而漫，氲裹着淡淡的泥土气息。这是江城再熟悉不过的香味，是那么的亲切。一股浓得化不开的乡情从他心田泛起，眼帘不由蒙上了一层泪雾。 田野里的菜籽已经开始收割了，田间留下密密麻麻的半青半黄的菜梗倔强地戳在那里，如同一片片斜插的小树苗。一些纤细的叫不出名的草儿也老了，恹恹地半垂着身，在和风丽日里回忆着刚刚逝去的青春岁月。 这正是打兔子的好时节。野草葳蕤的春天将那些灰色的野兔们撑得滚溜儿圆，好像连毛尖上都能滴出油来。在往昔这个时候，江城就会扛上猎枪，带上阿黄去菜籽田里扫荡。阿黄是捕猎的能手，它在菜籽田里风一样地穿梭几圈，便有野兔惊窜出来，跃埂逾沟没命地狂奔。但再快的兔子也逃不出阿黄的“虎口”，没多大一会儿便命丧黄泉，软耷耷地被阿黄叼回来，放在江城的脚下，然后趾高气扬地围着江城转几圈。在这时候，江城就会摸摸它的脑袋以示赞赏和鼓励。阿黄更加亢奋起来，又“嗷”地冲进田里搜捕猎物。所以更多时候，江城肩上那管乌黑发亮的猎枪成了摆设，如同扛着一根烧火棍。 但扛枪的江城却感到非常神气，觉得自己像极了美国的西部牛仔：霸气、狂野、奔放，还有大地一样的深沉。 贫寂的乡村生活有时也充满了天然的野趣。 这是江城打工后时常回味和向往的。 但现在，他像空气飘在故乡的土地上，如同一个无家可归的亡魂。有家却找不到回家的路，江城不禁惶急起来，张开双手去摸，摸到的是一面面坚硬的墙壁。 这时一阵尖锐的铃声倏忽破空而起，像是遭空袭的警报，江城猛然坐起来，满头冷汗，原来是南柯一梦！而那尖锐的铃声，却是床头的电话发出的。 江城看看表，此时是凌晨三点。自从去年接到母亲去世的电话后，江城对深夜来电就有一种巨大的恐惧。他怔怔地盯着那部红色电话机，仿佛是一枚定时炸弹。他不敢去接，但电话却不依不饶地响个不停，这更令江城浑身起了冷刺，一种不祥的预感像一座黑山压过来，使他难以呼吸。他使劲摇摇头，像要摆脱什么似的，终于鼓起勇气，哆哆嗦嗦地拿起话筒，怯怯地“喂”了一声，蓦然听到丽娟在电话里伤心欲绝地哭道：“江……江城……叶……叶岚……死……死了……呜呜……” 江城的头“嗡”的一声响，如遭雷击，眼前迸跳出几颗金星，它们在空中像鬼怪的精灵跳跃几下后就迅速消失了，如同脆弱的生命幻化在空气里，了无痕迹。他不由自主地抖颤起来，一股冷气像冰凉的海水慢慢浸过他，浑身上下犹如结了一层冰，他感到头发根都冻得痛了，手臂像一条死蛇一样无力地垂了下去，那个红色的话筒像团死火落在冰凉的、坚硬的瓷砖地面上，发出“啪”的一声清响，恰似击毙生命的枪声。在余音未了中，话筒像一个即将断气的孩子在地面上挣扎着，扑腾三五下后就停止了，然而哭声依然顽强地从里面传出来，它化成闪亮而漆黑的毒针扎进江城的心里：江城感觉到自己快要死了。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江城才慢慢醒过神来，有气无力地捡起话筒，脸上泪水奔流地问：“丽娟，是真的吗？谁给你的消息？” “是叶岚……临死前给我打的电话。” “叶岚她是怎……怎么……” “她是从玉皇宾馆顶上跳下去的……” 江城捶着床面咆哮道：“为什么呀？这是为什么呀？”又哭着问，“你……你现在在哪儿？” “我正在去宾馆的路上。” “我马上赶过去。”江城对着电话声嘶力竭地吼道。 他想爬起来，可没一丝力气，只好依靠墙壁的支持，这才将身体强撑起，然后一步一步地挨到窗前，目光空洞地望着海都的夜空。海都中秋的月亮被高高的楼尖挤得可怜兮兮的，它在城市狭巷的高空中游荡着，一直想挣脱回到广阔的天空中去，但是又舍不得海都的繁华，然而海都璀璨的华灯却毫无温情地淹没和抛弃了它清淡素雅的光辉，全带了轻睨的笑看着这盘身上还散发着稻香的月亮，尽情地嘲弄着它的土气。这时一颗流星在夜空划过，旋即湮灭在浩瀚无际的天空里，那一丁点儿的光辉，就像一根火柴，刚擦燃还没来得及燃烧，就被一阵风吹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