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方

　　《魔方》：　　我不是鸵鸟，也不是蜗牛。　　“鸵鸟”这顶桂冠，是妻子乔依赐予的。她是保险公司客户专员，时间多得如撒哈拉沙漠中的沙粒。她像轻盈的风，在形形色色的大楼间飘游，乐此不疲地参加各种讲座：美容护肤、茶道花道、翡翠水晶、风水八卦等等。她不仅由此发掘出一个个客户，还学到好些时尚词语。“鸵鸟心态”就是经典之一。她说，我在办公室敲敲写写，回家写写敲敲，就像回避现实、把头埋进翅膀的鸵鸟。后来，她将鸵鸟、骆驼和骆驼祥子相混，有时又叫我祥子。我几次想提醒她：“鸵鸟足程极快，每小时70公里；我这只鸵鸟，保不准哪天峰回路转，也能成就一番事业。”我*终没说，因为她既不听也不信。　　称我“蜗牛”，是苏为的戏谑。在我们这个四五万人的小县城，但凡肚里有几滴墨水，就算不识庐山真面目，也绝对知道他的大名。或者，不经意地在街头巷尾，瞻仰过他戴宽边黑框眼镜、头发挽成马尾的现代名士派头。苏为是画家，县美协理事。1985年，县里举办首届画展，年仅16岁的他，以山水横幅《西峰清韵》夺取金奖，被业界誉为“神童”。住在王爷庙老街时，我是他虔诚的崇拜者，经常屁颠屁颠地跟着他，还刻意模仿他的衣着谈吐。但我如东施效颦，学不了他那潇洒倜傥的举手投足。后来他离了婚，搬到城西高档小区朗雅花苑。我也分到房子，住进城东县政府宿舍。虽然我们很少见面，但只要路过，他都会到我家坐坐。一次，他跨进我阳台改就的小书房，双手夸张地一摊：“天啊！如此丑陋的蜗牛壳，居然藏着一个伟大作家！”我知道他在调侃，认真地说：“在中国，蜗牛意味着落后和保守，但在西欧，它象征着顽强和坚韧。”他宽宏大度地点头，似乎我的话如同真理，但那怜悯的笑意，表明他压根不信我的旁证。那以后，每逢同我打趣，他就叫我蜗牛。　　鸵鸟也好，蜗牛也罢，真叫我选择，我宁愿是沙丁鱼。管理学概念中，“鲶鱼效应”非常有名。沙丁鱼生性温顺，喜欢安静平稳，但在长途运输中极易死亡。后来，渔民在水中放进鲶鱼，让它游来游去，驱动沙丁鱼逃生的本能，从而激发它们的生命活力。我时常觉得，我的性格确如沙丁鱼，总需什么激励，才能在枯燥中坚守写作。　　不过，我就是我。我叫何又平，今年38岁，县志办科员。我姓名平常，经历平淡，工作也平凡得如同一片树叶。我以为，我的未来会如一泓清水，既无仕途的刀光剑影，更无商海的惊涛骇浪。我唯一的追求，就是写出一鸣惊人的好作品。可是，尽管我电脑敲得两眼发花，钢笔捏得指节起茧，写作却如陀螺般原地旋转。七八年来，除了烟盒大的通讯报道，我呕心沥血写就的短篇小说，一篇也未发表，只能自卑地躲进电脑，伴着我一腔热血一把泪地恸哭。　　几个月后我才知道，正是我对发表作品的渴盼，让我不知不觉地卷进了一场阴谋，甚至稀里糊涂地当了帮凶。　　初秋的阳光，疲软地缩在窗台，似乎被闷热搞得不知所措——立秋已经一周，三伏却才开始，午后气温高达32℃。我端着一杯清茶，下意识地望着窗外，望着那利剑般直刺蓝天的电视塔。“何老师，何老师！”小李连唤两声，见我没反应，不由得扑哧笑出声，“又在构思？不要走火入魔！”我茫然回头，怔怔地望着她。“我去一趟教育局，核实数据。”她将精巧的拎包一扬，轻快地走出去。　　我喝了一口茶，皱皱眉头，扫视着顿显冷清的办公室。县志办共四人，除了兼职的政府办刘副主任，就是郑修明、小李和我。郑修明年近五十，当过中学教师，喜好吸烟却有肺气肿。他涨红脸不断咳嗽，喉咙里好像滚着不尽的痰球。越咳嗽他越抽烟，越抽烟越咳嗽。这种恶性循环的结果，就是他时常躺上病床。今天，他又在医院输液。小李是大学生，调来不久。她说：“历史积尘呼吸多了，没准哪天缩进资料柜，变成老古董。”她创造着一个个机会，绞尽脑汁总想外出。四五十平方米的办公室，布置了4张办公桌、6个大号文件柜、几把椅子和沙发，而我是其中唯一能呼吸的物种。要在平时，我会像葛朗台抚摸金币一样格外珍惜这属于我的时间财富。可是此刻，我的思绪不再是矫健的鹰，在蓝天中尽情地翱翔；它像被打到七寸的小蛇，软软地蜷在桌面，死去般一动不动。　　迄今为止，我投出的5个小说，始终未见回复。三个月过去了，90个希望的太阳在我心空腾起，又90次无奈地在黑暗中沦落。我的心在绝望中僵硬。空调的冷气，寒风样让我战栗。陡然，一个念头如刀锋划过：“说不定，说不定就是现在！”我急急地走到楼下，期望有一封远方来信，鸿雁传书般为我带来惊喜。然而，除了头顶的骄阳、树上知了的聒噪，还是什么都没有。　　我懒懒地回到办公室。蓦地，敲门声打碎室内的空寂，一下，两下，三下，礼貌而坚定。我急切地前去开门。不管是谁，不管什么事，至少，他能让我逃离这恍如窒息的孤独。　　“我叫高青云，县美协的，想查点资料。”来人四十岁上下，方脸浓眉，春风和煦般笑着。　　“哦，请进！”我打量他几眼。他上穿春仿色短袖衬衣，衣领挺括，没一丝皱纹；下着铁灰色西裤，笔直的熨痕，恰到好处地搭着皮鞋上沿。那打扮，不像不修边幅的艺术家，更像注重仪表的机关干部。倏忽，我觉得他有些面熟。那眼光微微上挑、像自负又像揶揄什么的神态，我在哪里见过。　　“县上一个画家的作品，经过层层评选，获准参加全国美术大展。为了筹备他的研讨会，我想了解明代一个画家的情况。”　　“明代画家？”我茫然，大脑一片空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