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安娜

　　记忆是会自我更新的。一个将过去全盘否定、忘却、消解的自我，早已是另一个自我。如此看来，曾被芷衡视为*重要的生命核心的那一部分，那个充满智识上的野心，自由而欢乐，像浮士德一样热切渴望知识、爱情、探索和游历世界的自我，早已随风逝去了。但在它腾出的空隙里，有新的灵魂生长了出来，填充了进去，是嫣红滴血的恶之花。那时候她并不在意——只要美就好，只要这种美能照亮她彼时黯淡无光的生活，只要花香常在，生命就有意义。 卡路里就是敌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所有人在这件事上都成了她的敌人：父母、医生、朋友。他们是共谋者，他们的劝告、哄骗、恫吓、眼泪、苦口婆心、萝卜加大棒的谋略，都只为了一个目的：让她长胖。 她当然爱自己，但她的爱是有条件的。只有当这具身体符合她的条件时——瘦下去，瘦到合适的程度，她才能重新开始爱它。只有这样的肉体才配得上她的灵魂，她觉得自己就应该是这样：轻盈、空灵、无拘无束，可以自由地出现或消失在世界上的任何场所。轻是她的铠甲。不再做那个囚禁在沉重皮囊内的谨小慎微的可怜灵魂，不再成为灰暗青春的残余物，体重计上数字的每一次下降，都是她朝自由行进的胜利一步。她终于为自己胜利过一次了，不论代价如何惨烈；她终于可以摆脱她所痛恨的那具肉体——以及它所象征的少年时代的阴影，重新变回她想要的样子：不复有年龄和性别的限制，澄净、透明、超然、近乎精神。她打造自己的身体，不是为了取悦众人，或附和大众的审美观念；她是为了成为自己理想中的形象，做自己的创造者。 她必须严格对待自己，才能变成更好的人，赢得对自己的一份尊敬。她并不在乎别人的眼光，而只是追求绝对的价值。追求更好的东西有什么错？难道人生于泥淖之中，就要一生在这种悲惨处境中苟且存活么？反正她是受不了。美、理性与自由，这三者于她是统一的信仰。 这是我经历的*美好、*崇高的事情，没有任何功利目的，不为讨好任何人，仅仅是为了追逐一个完美的理念而拼尽自己生命的力量。你使我变成了一台精确的机器。计划，定额，每日的时间表，不成文的条条框框，这些早已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我不需动用一个指头的意志力就可以遵从。 她从来就没有忘记高中时代的那种痛，那个如同活在黑白电视机里，为了学习不顾一切，不讲外表，不谈美、生命和情感，以成绩单上空洞的数字为唯一标准的时代。 她含着泪，机械地埋头咀嚼着米饭，像一台迟钝的、笨重的机器，感觉吃下去的食物像不能消化的铅块一样，沉重地堆积在她体内。这些物质很快就转化成脂肪，堆积在她尚且年轻的脖颈、手臂、腹部、大腿上……她摇摇头，一边闭目努力吞咽，一边试图将这些可怕的景象从头脑中抹去。坐在对面的母亲一定露出了心满意足的微笑吧。这些口口声声说着为她好的人，除了让她厌倦、恶心、生不如死，还能做什么？她真的无法把这些无所不在的控制称为“爱”，虽然他们告诉她，这就是爱。 死去的伊卡洛斯变成了星星，死去的奥菲利娅变成了诗歌，死去的罗密欧和朱丽叶变成了传奇，但书写他们和咏唱他们的，是无数活生生的人类个体。世界不仅需要对死的奇迹，也需要生的奇迹。 她对着光伸出手去，张开五指，小心地旋转试探着角度，直到手掌变得半透明，薄薄的皮肤下淡蓝色的血管都清晰可见为止。那是一只小而精巧的手，除了手指和手腕处突出的骨节之外，还看不到明显的骨骼突出的痕迹。她把左手食指按压在右手腕上，听着自己的脉搏和心跳声。拇指和食指弯成一个圆环，精确无误地环绕过自己的手腕。还好没有太紧。 少年时代的概念一直留在她的记忆里：为学习而努力是好的，为美貌而努力则是虚荣、肤浅、愚蠢、见不得人的，似乎所有追求“外表美”的女生都缺乏“内在美”。但这种古老封建的思想是如何传递给她的呢？这个社会早已不相信这一套，她自己也不。但某种隐忧还根深蒂固地留存在那里。 点上蜡烛时，她在众人的注视下默默许了愿：神啊，请让我为美、理性与自由而活。她默念了三遍才睁开眼睛。一个多么美好的时刻！她固执地保守着她的小秘密，正因为此，她才能变得更美好，更强大。她感到了无所不在的涌动的意志源流，将她本应由于缺少热量而冰冷的双手变得温暖。没有人可以阻挡她的意愿。她想要的，一定可以得到！ 她一天天瘦下去，从脖颈到脚尖，渐渐瘦成了她以往羡慕的芭蕾演员一般的体态。旁人开始称赞她日益增长的美，可他们不知道她肉体上的痛苦，就像观众不知道芭蕾舞者足尖上的痛苦一样。一场刀尖上的舞蹈，她伤痕累累，却也因此赢得胜利和奖赏。与多年幻想中的完美形象重合的那一刻，一切痛苦都是值得的。让她在美的幻境中沉溺到死又怎样呢？就让她穿上这诱惑的红舞鞋，一直不停地跳下去吧。 瘦是一种生活方式，就像其他习惯一样，它需要被培养、被打磨、被塑造，需要驯服自己的本能，让它为自己真正的意念服务。但一旦习惯于此，她就不需要动用太多的意志力了。因为这才是她真正想要的生活，吃酸奶水果比吃山珍海味快乐得多，没有夏日里的浮躁，没有过多的欲望和执念。安娜是她的守护者、鼓舞者，是她得以平静面对每日生活挑战的*坚实的勇气之源。